山河可共饮君情 - 分卷阅读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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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一边说,一边将脸上的妆容用毛巾擦掉,李长河没听过柳夙轻的名声,但着实被他“大变活人”的技法吓了一跳,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清秀姑娘瞬息之间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,男子既不翘兰花指,声音也不惺惺作态,是个很正常清澈的男声,仿佛刚才的夙姑娘从来没有出现过,李长河指了指柳夙轻,又看了一眼秋姨:“这,这。”他喃喃数句,也不知道说什么,像头回见了世面的人,一时连刚才的悲痛都忘记了。

    “你若不信,可以看看信件的右下角,那处画着六朵梅花,小六孩子气,喜欢用墨把最底下的梅花再勾一遍。”

    他们用的信封统一是一种新生产的梅花信封,而情报传递,则是一种字验密码,就算被

    劫走,没有他们的密码本,对方也破译不了。

    李长河微微怔了怔,突觉悲从中来,像是心里有万般苦楚,终于有了可以倾诉的人,他从小在乡下长大,心思单纯,一家老小生活的还算和睦,一年前,他家丫头被日本人看上了,便要强抢,被小六救下,他平静了四十多年的生活突然起了波澜。

    小六是个好孩子,有这么大恩情,他不能不报,没想到第二次再见那孩子,就是生离死别的场面,他看着小六渐渐凉透了的身体,方觉无能为力,小六没什么遗言,只来得及说一句水月楼的柳先生,便把信件交予了李长河。

    于是,他便带着这封信,视死如归一般交代好一家老小,把信件缝在了裤袋里,一路艰辛,带着一点悲愤强撑着找到了这,他就是一个干苦力的庄稼汉,大字都不识得几个,只觉得这份责任是他平生最重大的事情,而当他终于完成任务时,那单纯为一个孩子死去所积攒的悲痛,如巨浪般瞬间湮没了他所有的理智,便在这静谧的小房间里嚎啕大哭了起来,秋姨转过了身,眼圈红的像是染了血。

    有人去安慰他,也没有人再说话,柳夙轻和秋姨听着这个中年汉子的哭声,放任一个残酷时代下的苦楚尽情的宣泄,良久,李长河停止了大哭,他掏出皱巴巴的信件放在了桌子上,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丢人,他用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,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:“对不住,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人,实在是让你们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他尽量学着柳夙轻文绉绉的说话方式,学的不伦不类,显得他更土气了,但屋里没人笑话他,秋姨拿起信件,却也没有立刻拆开,她恍了恍神,不知想到了什么,喃喃道:“这院里的梨树都开花儿了,我还打算给他晒晒被子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,感觉心里空荡荡的,活像那心被囫囵个的塞进了冰窖里,于是她推开窗户,长舒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李大哥不晓得,我这些个苦命姑娘,大都是活不下去才干这行当的,你看着她们现在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,好生风光的样子,可能下一刻就能被那些个什么失宠的姨太太扒光了丢到臭水沟里,朝不保夕的,还被冠上个下九流的名号,我们这些做娼妓戏子的,没有什么别的本事,还不如李大哥有能耐,但是分布在三教九流,实在是收集情报的好选择。

    那些个卖国求荣的,投奸媚敌的,一个个的还看不起我们,如今山河破碎动荡,还不是我们站在阴沟里护持着大网,贡献不敢说,但好歹不愧天地良心,李大哥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,跟我们不一样,我们生来带着仇恨,这种事情做的如鱼得水,死了便死了,无牵无挂的,李大哥一家老小的等着你护着,待我敬了这杯酒,便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便倒了两杯酒,端起一杯一饮而尽,柳夙轻微微叹了口气,把另一杯递给了李长河:“李大哥请吧。”

    李长河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说什么,他接过酒杯,心里权衡着一家老小的命,终究是仰头喝了下去,而后告辞离去,那带路的小丫头正在外头梳头发,见他出来,对他笑了一下,依稀又是世外桃源般的娴静,他回过头,对着这处勾栏院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
    柳夙轻目送着李长河离开,他知道秋姨心里很难过,生生死死的见多了,他看起来已经非常可怕的习惯了这种事情,但他们身负使命,总有些无能为力的时候,于是他开口:“小六走了,那边不能没有人,我去吧。”

    秋姨道:“那边现在风声紧迫,万一你出事了,我这边可怎么办。”

    “你放心,我惜命的很。”

    秋姨用手一遍遍的描摹着信件上印的梅花,轻声否决:“刀枪不长眼,我不能再折损了,眼看着日本人要被赶出去了,到时候我们跟那些兵匪势必要有一战,情势紧张,现在还是小心一点的好,那边蓝哥肯定会安排新人过去,你还是先待在茶楼,听上面指示吧。”

    柳夙轻点了点头,他瞥了一眼信封,还是忍不住开口道:“小六已经牺牲了,你,别太难过。”

    秋姨点了点头,似是听了进去,她拿出自己的胭脂水粉递给柳夙轻:“这段时间你也要注意安全,先回吧。”

    柳夙轻接过,熟练的在脸上涂上一层脂粉面具,不过片刻,他就又从柳夙轻变回了“夙姑娘”。

    小楼里这一番变故没有任何人知道,柳夙轻收拾好所有的心情,又回归了一脸的淡漠,秋姨倚在门框上,手上又夹起了烟,目送着柳夙轻离开,他前脚刚跨出门槛,秋姨突然开口:“夙轻,你别怪我问一句,上头在打听你跟那个姓韩的的关系,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,都不是什么好兆头,你跟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有,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。”他打断秋姨的话,背上出了一身冷汗。

    ☆、第 7 章

    天已经黑透了,阿兰收拾好茶楼,把写着“打烊”的木牌子挂在了外头,柳夙轻这时候才回来,阿兰打眼一瞧便知道他心情不好,她仔仔细细的泡上一壶茶,小心的问道:“你没事吧?”

    柳夙轻摇了摇头,继而又说:“韩徵来过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,你最近也最好不要出去,若有什么事,先同我讲一声。”

    阿兰点了点头,眉头蹙紧,半晌才说道:“柳哥,你要是有什么难处,就同我说一说,”她看了一眼柳夙轻,继而又道:“我没什么本事,纵然帮不到你,但好歹是个会喘气的活人,同你说说话还是可以的,我知道,你肯定是在做一件大事,不管好事坏事,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。”

    柳夙轻笑了笑,他只觉得阿兰年纪小,好不容易从泥潭里跨出来,便不想再让她沾上一点污垢,可是这丫头偏偏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,让他不得不把她当成一个“大人”来对待了,他摸了摸阿兰的头发,颇有些怜惜的意味:“丫头,我不同你讲,是为你好,但既然你问了,我也不想瞒着。”

    阿兰攥了攥衣角,问道:“你,你是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柳夙轻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这可是要掉脑袋的。”阿兰有些着急:“所以,你才不会跟那个韩将军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让他知道,也不想背叛组织,阿兰,人活着,总会有一死,但你要是只为了活着而活着,那同蝼蚁又有何分别,不管我们出身如何,有了志向,都比金银更加珍贵。”

    阿兰心思百转千回,突然想到了烟花楼里的一个小姐妹,那姑娘比她还要小两岁,看起来就是个没有长开的女娃娃,阿兰记得她名字叫做夏子。

    本来不是这个名的,只是那时为了讨好日本人,妈妈随便起的,后来叫惯了,谁也不知道她原本叫什么了,她小,常受人欺负,偏又是个烈性子,没少吃苦头,阿兰那时已经颇有名气,烟花楼里的姑娘们轻易不敢招惹她,她看夏子像个小妹妹,便对她多了些照顾,一来二去,夏子便把她当成亲人了,什么话都同她讲,她说:“我要赚够钱,从这里出去。”

    阿兰就笑,楼里的姑娘们没有哪个不想出去的,可是出去了又能怎样,不是饿死就是冻死,有个命好的,去大户人家里做个小妾,都够他们羡慕好几年的。

    但是夏子很笃定,从那天开始,她就疯狂的存钱,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要脸的狐媚子,有段时间阿兰还觉得她抢了自己的名头,生了好一阵子闷气,但后来她还没存够钱,就得了脏病死了,死的颇为不体面,阿兰到现在还记得她身上长满了脓疮,恶臭从里屋传到院里,后来几个龟奴把她用席子一卷,不知道扔在了哪个水沟里了。

    阿兰记得,她死前说了一句话,她说:“阿兰姐姐,我命贱,这辈子没敢有什么期望,就想着能出去,不再干这些个腌臜事,现在我终于能出去了,就是见不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阿兰大哭了一场,那时她觉得自己太弱小,没本事,对这些事情实在无能为力,便越发的“认命”了,但自从遇到了柳夙轻,她不知道怎么了,竟然鬼迷心窍了似的,敢扒光了自己从泥沼子里跳出来,她觉得柳夙轻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。

    “我,柳哥,我能不能帮到你点什么,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大志向,我就想,不能再,我不想再看到我在乎的人死在我面前,而我什么也做不了,”

    柳夙轻:“丫头,你自己都说这是要掉脑袋的。”

    阿兰笑了笑:“没关系,我脑袋长得结实,再说了,不还有你呢吗!”

    柳夙轻叹了口气,这丫头说话这么不知轻重,倒是天真直率,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,他不知道把阿兰带到这条路上是对还是错,可总归是她自己选的,他没理由阻止。

    阿兰第二天就被柳夙轻带到了地,下,党的核心之处,她方才清楚这个不起眼的小城掩盖了多少传奇的故事。

    人从有了智慧开始,就注定要分出个三六九等,自古贩夫走卒之辈,鸡鸣狗盗之徒,就被人冠以“下九流”的称呼,这些个职业从嘴里说出去都是不体面的,那些个高等人嘴上深深地唾弃着这些人,生活中却永远离不开他们,一个个顶着个“圣人君子”的头衔,做的事情却比他们还要腌臜。

    从来没有人觉得这些身在沼泽中的人也会发光,可他们却默默无言,身体力行的做着与他们身份不符的事情,阿兰被这张遍布好几个城市的情报大网给惊呆了,她捂着嘴,默念着自己的编号:8593……仿佛这几个不起眼的数字蕴藏着巨大的能量,从无边际的黑暗里强撑起一片天光,她觉得自己站起来的样子都不一样了,柳夙轻看着她的样子,微微一笑:“丫头,保护好自己。”

    自此,“收茶”的人里多了个年轻姑娘。

    ☆、第 8 章

    民国三十四年初,日军已经是强弩之末,卖报的都比平时多了一倍,游街的学生举着牌子大街小巷的喊着口号,仿佛被镇压了十几年的热血一下子燃了起来,韩徵从小城离开去了南京,柳夙轻一颗揪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。

    纵然小城里是非少,也免不了有说闲话的——他一个卖茶“姑娘”,与声名狼藉的娼妓来往没什么,与一名军官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可就有的说道了。

    他不想被组织逼着去韩徵那里当卧底,更不想被韩徵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,有时候他会后悔,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没有和他断个彻底。

    韩徵走之前又去找了他一次,他看起来十分高兴,毕竟在他看来大局已定,所有的事情开始走向正轨,而共,党不过是一群叛徒盗匪,实在不值一提,他内心里并没有把这些人当回事,到时候日军投降,国党一定会打着“剿匪”的口号先下手为强,而他与韩徵在这些国仇家恨面前实在是渺小的不堪一击。

    韩徵心里有种孩子般的单纯,他在绞尽脑汁的为每个人找到合适的道路,而他却不知道,他以为的希望,尽头早就通往了淤泥深处,而尚且在挣扎的,尽力做出遮挡的阴霾,但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,纸是包不住烈火的。

    他偷偷目送着韩徵的队伍从小城里行驶出去,大军开拔总是显得领头的那人威风凛凛,黑皮汽车带起了漫天的黄尘。

    许多尚显稚嫩的面孔在阳光下朝气蓬勃,迎着满头的热血,前路不知,心里却充满希望,而也有那些恋恋不舍,牵肠挂肚的,频频回头去,间或看到想见的人,大哭大笑的挥几下手,再随着大军缓缓前去。

    韩徵也回头,但他透过茫茫人海,只见漫天黄土,四下喧嚣,没有那个人。

    柳夙轻早已经回去了,他只敢看一眼,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,多看几眼对两人来说都太残忍了。

    他突然想起来韩徵去参军的时候。

    那时北平已入深冬,卖糖葫芦的大街小巷的吆喝,他随母亲去城外赏雪景,半路偷偷的一个人跑掉了。

    他少时身体不好,一入冬便被奶娘裹成了个人形蚕蛹,跑起来像个圆滚滚的球。他怀里揣了几块糕饼,外加自己的一兜零花钱,跟着送行的队伍挤挤挨挨的跑去车站。

    那时去当兵的没有多少富足的,一个个带着满脸的愁苦,他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在里面非常显眼。

    人流拥挤的很,他被人推来搡去,间或又摔几跤,一身绸缎袍子已经脏的不成样子,等他看到韩徵时,差点哭出声来。

    那年韩徵十四岁,他八岁,十四岁的少年身量将将长成,纵然看着单薄,但俨然已经有了个成年人的样子,他一把抱起柳夙轻,感觉怀里的孩子分量颇轻,一身衣服看起来比他自己还重,柳夙轻瘪着嘴,叫了一声“韩徵哥哥。”

    韩徵背上背了厚重的行李,他母亲生病没来送他,一个人孤零零的显得有点可怜,现在怀里抱着个肉团子分外显得温暖,他四下张望,没看到柳夙轻身边的人,便佯装生气的问道:“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,外面这么危险,再这样,我可就不要你了。”

    小柳夙轻低着头不说话,他从韩徵的怀里挣脱站到一边,憋了好久还是忍不住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韩徵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人说哭了,手忙脚乱的开始哄人,半晌,柳夙轻才抽抽噎噎的说道:“韩徵哥哥,你要是走了,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韩徵用手帕仔细的抹掉柳夙轻的眼泪,说道:“不会啊,等韩徵哥哥把坏人赶走,我就回来看小阿夙了。”

    柳夙轻打着哭嗝问道:“那什么时候才能把坏人赶走啊。”

    韩徵看了一眼吵闹的人群,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,于是他便把柳夙轻举起来:“等你长到我这么高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柳夙轻被他逗笑了,小脸上喷出一个鼻涕泡,他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包裹,一个里面包着糕饼,另一个是他攒下来的零花钱,糕饼做的松软,已经被挤得变了形,成了一坨惨不忍睹的碎渣,柳夙轻把那捧碎渣递给韩徵:“这是我最爱吃的糕点,奶娘刚做好的,你路上吃,还有我攒的钱,都给你了,你要早点回来。”

    韩徵哭笑不得的看着那坨已经不知道是什么的糕点,勉强从里面挑出一块稍微完整的,顺手塞进了柳夙轻的嘴里,又捏了点碎渣丢到自己嘴里,他把那袋零零散散的钱塞回了柳夙轻的怀里:“这些钱啊,你先留着,等你长大了,买辆威风的汽车,我当上大官后就接我回来,好不好。”

    柳夙轻点了点头,两人在寒风里把一包碎成渣的糕点吃了个干净,到处是抱头痛哭的亲人,可能是受情绪影响,韩徵觉得自己的鼻头酸的厉害,眼圈蓦的红了,他一边搓着柳夙轻冻得发红的手,一边等他的家人来接他,毕竟是家里的小少爷,很快便被家里的下人找到了,奶娘狠狠地数落了柳夙轻一顿,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,又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,韩徵看着被照顾的非常周到的柳夙轻,转身默默的离去了,人声鼎沸中,他仿佛听到了身后那个孩子的哭喊……

    “后来呢?”阿兰给柳夙轻披上了一件外套,托着下巴问道:“你给他写信了吗?”

    “写了,写了许多封,他在前线过得很紧张,往往一封信要经过两三个月才能到他手里,我们在信里度过了八年……”

    阿兰吃了一惊,八年,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八年,那你又是怎么与他走到这般的呢,她看着对面的人微微叹了口气,没敢问出来。

    但柳夙轻仿佛已经给自己镀上了一层铜皮铁骨,伤疤揭的非常随意:“我其实原名并不叫这个,我姓沈,单名一个夙字,师父说我的名字太过正气,不适合戏子的身份,便加了一个轻字,我当时想着,反正我叫什么都无所谓了,便自作主张把姓也改了,随了师父,到如今也就只有韩徵记得我叫什么了。”

    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,接着又低声道:“我小时候家里还算富足,养了几个仆从丫头,父亲在外头做生意,家底还是有点的,家里除了我母亲,还有三个姨娘,我母亲是个清朝的没落贵族,下嫁给我父亲之后脾气便不怎么好,对我管教的也是颇为严格,我与韩徵往来也是阴差阳错。”

    “我第一次见他时才五岁,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玩,差点被一匹惊了的马踩到,他救了我一命,我母亲自小娇纵,惯不会高眼看人,便让人送了点银子去他家里,可是派出去的小厮也是个不懂事的,他母亲性子烈,本来对我挺喜欢的,因为这个跟我们家结了梁子,可我们当时还小,哪懂得大人的这些道理,我们两家离得也近,就经常跑出去找他玩,他比我长五岁,懂事的也早,对我也是极好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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