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这一秒,我没遇见你 - 如果这一秒,我没遇见你第6部分阅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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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晴天霹雳一样,手里码牌不由慢了一拍,停在那里。四表兄依旧嬉皮笑脸地,“你这样色胆包天的人都称不敢,我倒想知道这任小姐的来头。”

    你是很好的人,只是我配不上你(3)

    大表兄说:“我也是听我们家老爷子说的——听说是三公子的禁脔,谁敢去老虎嘴里夺食?”

    四表兄问:“哪个三公子?难道是慕容三公子?”

    大表兄说:“除了他还有谁?那任小姐确实生得美,可惜不爱笑,不然,一笑倾国也当真。”

    他们两个讲得很热闹,不曾留神张明殊的表情。直到他站起来,大表兄才错愕地问:“你这是怎么了,一脑门子的汗?”张明殊说:“我头痛得厉害。”大家看他面如死灰,都说:“定然是受了风寒了,脸色这样难看,快上去休息一下。”张明殊十分吃力地说:“你们在这里玩,我去躺一躺。”然后走到楼上去。屋子里很安静,听得到楼下隐约传来客人的说笑声,小孩子的嬉闹声,麻将牌清脆的落子声。他心里像有一柄尖刀在那里搅着,更似有一只手,在那里撕裂着。那种滋味,第一次令他难受得无法控制。他如困兽般在屋子里兜着圈子,最后终于忍不住,拿了大衣就从后门出去。

    他出来不愿让家里人知道,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辆三轮车。一路上思潮起伏,本来每次走这条路,总觉得是漫漫长途,恨不得早一点能够见到她。今天却突然害怕起来,害怕这条路太短,害怕表兄所说的竟是事实。他从来不是懦弱的人,可是不知为何这一刻却懦弱起来,只想着自欺欺人。

    那条熟悉的小巷已经在眼前了,他给了车夫一块钱,远远看到她屋外篱笆上还插着那只风车,心里越发如刀割一样难过。却看到她从院子里出来,并不是独自一人,她前面一个陌生的男子,虽然穿着西服,看那步伐却像是军人的样子,侧身替她打开车门。那车子是一部新款的林肯,她一直低着头,看不到她是什么神色。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击,连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样,眼睁睁看着那部汽车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十二

    素素安静地看着车窗外,车子穿过繁华的市区,走上了一条僻静的柏油路,她终于隐约觉得有点不对,问:“这是去哪里?”

    来接她的侍从说:“任小姐,到了您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此时路旁的风景极为幽静。路侧都是极高大的枫树与槭树,中间夹杂着亭亭如盖的合欢树,此时落叶季节已过,只剩下树冠的枝丫脉络。想来夏秋之季,这景致定然美不胜收。清浅如玉的河水一直蜿蜒伴随在路侧,哗哗的水流在乱石间回旋飞溅。车子一直走了很久,拐了一个弯,就看到了岗亭,车子停下来接受检查后才继续往前。这时路旁都是成片的松林,风过松涛如涌。素素心里虽有几分不安,但乌池近郊,想不到竟还有这样幽雅逸静的去处。

    汽车终于停下来,她下了车,只见树木掩映着一座极雄伟的宅邸,房子虽然是一幢西式的旧宅,但门窗铁栏皆是镂花,十分精致。侍从官引了她,从侧门走进去,向左一转,只见眼前豁然开阔,一间西洋式的大厅,直如殿堂一样深远。天花板上垂下数盏巨大的水晶枝状吊灯,青铜灯圈上水晶流苏在风里微微摆动,四壁悬挂着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油画,向南一列十余扇落地长窗,皆垂着三四人高的丝绒落地窗帘,脚下的大理石光可鉴人,这样又静又深的大厅,像是博物馆一样令人屏息静气。侍从官引着她穿过大厅,又走过一条走廊,却是一间玻璃屋顶的日光室。时值午后,那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,花木扶疏里,藤椅上的人放下手头的一本英文杂志。素素恍若在梦境一样,下意识低声叫道:“夫人。”

    慕容夫人却没有什么表情,那目光在她身上一绕,旋即说:“任小姐,请坐。”

    女仆送上奶茶来,素素不知就里,慕容夫人说:“我们见过面——任小姐的芭蕾,跳得极美。”素素低声说:“夫人过誉了。”慕容夫人道:“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,我很喜欢。今天找你来,想必你也明白是为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素素心中疑云顿起,带她前来的是慕容清峄身边的侍从官,她并不知道是要来见慕容夫人,听她的口气淡淡的,猜测不到是什么事情,只得低声道:“夫人有话请明说。”

    慕容夫人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老三那孩子,从小脾气就倔。他认准的事情,连我这做母亲的都没法子。可是这一次,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他这样胡来。”素素静静地听着,只听她说道:“任小姐,我也并不是嫌弃你,也并非所谓门户之见,可是我们慕容家的媳妇,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,老实说,你只怕担当不了这样的重任。”

    素素震动地抬起头来,心里一片迷惘,万万想不到慕容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。就在此时,女仆走过来在慕容夫人身边耳语了一句什么,慕容夫人不动声色,点了点头。素素只听一阵急促的皮鞋声从走廊那端过来,那脚步声越来越近,她听出来了,下意识转过脸去。果然是慕容清峄,他一进来,叫了一声:“母亲。”那声音里倒竟似有几分急怒交加。她抬起头来,只见他脸色苍白,直直地看着慕容夫人。慕容夫人若无其事轻轻笑了一声,说:“怎么了?这样匆忙回家来,为了什么事?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的声音沉沉的,像暴雨前滚过的闷雷,“母亲,您要是做出任何令我伤心的事情,您一定会后悔。”慕容夫人脸色微变,说:“你就这样对你母亲说话?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,昨天你对我说要娶她,我就知道你是入了魔障。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冷冷地说:“我知道你们的法子——你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,你若是不怕再失去一个,你们就重蹈覆辙好了。”

    慕容夫人脸色大变,身体竟然微微发颤。她本来是极为雍容镇定的,可是听了慕容清峄这样一句话,那一种急痛急怒攻心,直戳到心里最深的隐痛。但不过片刻,旋即从容地微笑,“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糊涂话,我都是为了你好。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说:“你以为你也是为了二哥好,可是结果呢?”

    慕容夫人静默了半晌,方才道:“好吧,你的事我不管了,随便你怎么胡闹去,我只当没有生过你这不成器的东西。”说到最后一句,已经犹带呜咽之音。素素听她语意凄凉,心里老大不忍,待要出语劝解,可是她本就拙于言辞,不知从何劝起。慕容清峄却极快地接口,说:“谢谢母亲成全。”他抓住素素的手臂,说:“我们不扰您清净了。”

    慕容夫人伤心到了极点,心里是万念俱灰,知道事情无可挽回,原来还想着釜底抽薪,没料到儿子竟以死相挟。只觉得心碎乏力,什么也不愿意再说了,只是无力地挥一挥手,任他们自去了。

    慕容清峄抓着素素的手臂,一直到上车了才放开。素素心里乱成一团,根本理不出头绪来。他却仍是那种冷冷的腔调,“你怎么随便跟着人走?”

    你是很好的人,只是我配不上你(4)

    她不知为何他这样生气,低声说:“是你身边的侍从官。”

    他隐忍着怒气,“我身边那么多人,你就这么笨?几时送命你都不知道!”

    她轻轻咬着下唇,仿佛想从他面前逃掉。这神色往往会惹怒他,可是今天不知为何,他却按捺着不再理睬她,掉过头去看车窗外。车子里静默起来,即将进入市区时,她再也忍耐不住,轻轻呻吟了一声。他这才回过头来,立即觉察到不对——她的额头上已经全是细密的汗珠。他脸色大变,问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她摇一摇头,说:“有点不舒服。”他抓住她的手,眼睛里似有两簇火苗跳动,“他们给你吃了什么?”雷少功担心地叫了一声:“三公子。”他根本不理睬,只是抓着她,那样子像是要捏碎她一样,“快说,你刚才吃过什么没有?”她直痛得两眼发花,望出去是他的脸,一张面孔几乎扭曲。他为什么这样问?她虚弱地说:“我什么都没吃过——只喝过奶茶。”

    他的样子可怕极了,像是落入陷阱的野兽一般绝望愤怒。他低低地咆哮了一声,雷少功立即对司机说:“调头,去江山医院。”

    车子掉转方向往江山去。她痛得厉害,不知他为何这样,他死死地搂着她,手臂如铁箍一样紧,那样子像是要将她硬生生嵌进自己身体里去一样。她听到他将牙齿咬得咯咯有声,那样子像是要吃人一样。雷少功的脸色也是极难看的,他艰难地说:“三公子,不会的。”她不懂他们的意思,但慕容清峄的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。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我知道你们,你们算计了二哥,又轻车驾熟地来算计我。”

    雷少功的脸色越发难看了,又叫了一声:“三公子。”她一阵一阵冒着虚汗,耳里轻微的鸣声在嗡嗡作响,他的话她不懂,可是他的样子实在太可怕,令她觉得恐惧。车子驶到江山医院,长驱直入停在急诊楼前。她已经痛得近乎虚脱,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,雷少功连忙赶在前面去找医生。

    四周都是杂沓的人声,嘈杂里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,近在耳畔,又似遥在天涯。他的汗一滴一滴落下来,这样冷的天气,他的额头上全是涔涔的冷汗。医生来了他也不放开她,雷少功急切地说:“三公子,放下任小姐,让他们看看。”他这才将她放到病床上去。三四个医生连忙围上来替她作检查,她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角,仿佛那是剩下的惟一支撑。

    他竟然抽出佩枪,啪一声将枪拍在药盘上,吓得所有人惊恐地看着他。他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,那声音也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我告诉你们,今天谁要是敢玩花样,她有个三长两短,我就陪她一起!你们看着办吧!”

    她渐渐地明白了,巨大的痛楚与前所未有的惊恐令她眩晕,她勉强想睁开眼睛,只见雷少功抢上来抱住慕容清峄的手臂,却不敢去夺那枪。医生们也紧张起来,她仍攥着他的衣角,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。

    他竟然这样说……要陪她一起……眼泪刷刷地落下来,身体的痛楚似乎转移成了心底的痛楚,一步之遥的死亡狰狞,她的手里惟有他的衣角——只有他——而这一切这样仓促,仓促得什么也来不及。她不敢再看他的脸,那脸上的神色灼痛她。她从来不曾知道,直到今天,而今天一切都迟了。他竟然是这样,连死也要她。太迟了,心跳成了最痛楚的悸动,视线与意识已模糊起来……

    醒来已是深夜,右手温热地被人握在手心,她有些吃力地转过脸,他那样子,憔悴得像变了个人。她的眼泪成串地滚落,声音哽咽,“我没有事。”他的声音也哑哑的,“是我吓着你了——医生说,你只是急性肠炎——我那样害怕……竟然以为……”

    她只是无声地掉着眼泪,点滴管里的药水,一滴滴落下,却似千钧的重锤,直直地向她心上锤去。他的怀抱那样温暖,他温柔地吻上来,仿佛碰触到最娇艳花瓣般的小心翼翼。她在泪光迷离里闭上眼睛,无力地沉溺。

    慕容夫人叫了雷少功去,他原原本本地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。慕容夫人良久方才叹息了一声,说:“我这做母亲的,还有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雷少功静默不语,一旁的锦瑞说道:“看这样子,老三确实是动了真格了,只怕真的要由着他去了。”

    慕容夫人挥一挥手,示意雷少功下去。怔忡了半晌,才对锦瑞道:“只能由他了,老三这样疑神疑鬼,想想真叫我难过。”

    锦瑞低声劝道:“他是真入了魔,才会这样以为。”知道慕容夫人不乐提及旧事,所以只泛泛地道:“母亲岂会再错。”

    果然,慕容夫人长长叹了口气,说道:“他这样一心地要娶,只怕谁也拦不住。我们倒罢了,只怕你父亲那里,他轻易过不了关。”

    素素出院之后,又休养了数日。日子已经是腊月底了,慕容清峄这天派人接她去宜鑫记吃苏州菜。宜鑫记楼上皆有暖气,素素进门来,侍者就帮忙接过大衣,只穿一件蜜色碧花暗纹的旗袍,走进去才知道除了他,还另有一位客人。慕容清峄对她道:“叫人,这是何伯伯。”她低声按他的吩咐称呼,那人照例客气道:“不敢。”上下打量她片刻,对慕容清峄笑道:“三公子好眼光。”

    素素脸上微红,在慕容清峄身边坐下。慕容清峄道:“何先生,我是宁撞金钟一下,不敲木鱼三千。只想请何先生帮忙拿个主意。”

    那人正是有“第一能吏”之称的何叙安,他听了这话,微笑道:“承蒙三公子瞧得起——不过,这是桩水磨功夫,心急不得。先生面前,容我缓缓地想法子,三年两载下来,或许能有所松动。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道:“何先生是知道我的脾气——不说三年两载,一年半载我也不愿等,这事情怕是夜长梦多。何先生不看僧面看佛面,替我想想法子。”

    你是很好的人,只是我配不上你(5)

    何叙安沉吟道:“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成,只不过……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忙道:“请先生明言。”

    何叙安说道:“实在太过于冒险,顶多只有三成把握。而且结果不好说,只怕会弄巧成拙。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却道:“置之死地而后生,不冒险一试怎么知道不成?”

    何叙安微露笑容,说:“三公子决然果断,有将门之风。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也笑了,说道:“得啦,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。”

    何叙安却说:“你得答应,我安排的事情,你不能问为什么,而且,事前事后且不管成与不成,都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透露。”慕容清峄求成心切,只说:“万事都依先生。”

    何叙安想了一想,这才道:“明天是腊月二十七,先生要去青湖。”

    青湖官邸坐落在风景河之侧,依山面水,对着青湖的一泓碧波,风景十分幽静。慕容沣有饭后散步的习惯,顺着那攒石甬道一直走到山下,恰好风过,山坡下的梅坞,成片梅林里疏疏朗朗的梅花开着,隐隐暗香袭人。侍从们都远远跟着,他负着手慢慢踱着步子,只见一株梅花树下,一个淡青色的身影,穿一件旧式的长旗袍,袅袅婷婷如一枝绿萼梅。风吹来拂起她的额发,一双眼睛却是澄若秋水,耳上小小的两只翡翠蝴蝶坠子,沙沙打着衣领。

    他恍惚立住脚,像是梦魇一样,梦呓般喃喃:“是你——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却从身后上前一步,说:“父亲,这就是素素。”

    他望了儿子一眼,慕容清峄见他眼中竟有几分迷茫,夹着一丝奇异的神色,错综复杂令他看不懂,倒像是生气,却又不像,一刹那目光却仿佛是痛楚。慕容清峄记着何叙安的话,只说:“求父亲成全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始终一言不发。慕容清峄只觉得不妙,可是不敢做声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,只听慕容沣长长叹了口气,说:“婚姻大事,非同儿戏,你真的考虑好了?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喜出望外,却仍捺着性子规规矩矩地应了声:“是。”

    慕容沣缓缓点了点头,慕容清峄未料到居然如此轻易获得首肯,大喜过望,牵了素素的手,笑逐颜开,“多谢父亲。”

    那一种喜不自胜,似乎满园的梅花,齐齐吐露着芬芳。又仿佛天与地豁然开朗,令人跃然欲上九重碧霄,只是满满的欢喜,要溢出心间,溢满世间一样。

    紫陌青门(1)

    春风依旧,著意随堤柳。搓得蛾儿黄欲就,天气清明时候。

    去年紫陌青门,今霄雨魄云魂。断送一生憔悴,只销几个黄昏。

    十三

    因着旧历年放假,双桥官邸越发显得静谧。慕容夫人自幼受西式教育,在国外多年,于这旧历年上看得极淡。不过向来的旧例,新年之后于家中开茶会,招待亲朋,所以亲自督促了仆佣,布置打扫。慕容清峄回家来,见四处都在忙忙碌碌,于是顺着走廊走到西侧小客厅门外。维仪已经瞧见他,叫了声:“三哥。”回头向素素做个鬼脸,“你瞧三哥都转了性了,原先成日地不见影,如今太阳没下山就回家了。”素素婷婷起立,微笑不语。维仪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,说:“未来的三嫂,你真是和母亲一样,立足了规矩。亏得母亲留洋那么多年,却在这上头变守旧派。”这一句却说得素素面上一红,低声道:“家里的规矩总是要的。”维仪笑嘻嘻地道:“嗯,家里的规矩,好极了,你终于肯承认这是你家了么?”她心性活泼,与素素渐渐熟稔,订婚之后又和她做伴的时间最长,所以肆无忌惮地说笑。见到素素脸红,只是笑逐颜开。

    慕容清峄伸手轻轻在维仪额上一敲,说:“你见到我不站起来倒也罢了,只是别懒怠惯了,回头见了母亲也赖在那里不动弹。”维仪向他吐吐舌头,说:“我去练琴,这地方留给你们说话。”站起来一阵风一样就走掉了。

    素素这才抬起头来,微笑问:“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?”慕容清峄见她穿秋色织锦旗袍,用银丝线绣着极碎的花纹,越发显出明眸皓齿,直看得她又缓缓低下头去。他笑了一笑,问:“今天在做什么?”她说:“上午学英文和法文,下午学国学和礼仪。”他便轻轻笑了一声,说:“可怜的孩子。”素素道:“是我太笨,所以才叫母亲这样操心。”慕容清峄牵着她的手,说:“那些东西日常都得用,所以母亲才叫人教你。其实时间一久,自然就会了。”又说,“今天是元宵节,咱们看灯去吧。”

    上元夜,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她心里微微一甜,却轻轻摇头,“不成,晚上还要学舞。”他说:“不过是狐步华尔兹,回头我来教你。”这样说话,却闻到她颈间幽幽的暗香,淡淡的若有若无,却萦绕不去,不由低声问:“你用什么香水?”她答:“没有啊。”想了一想,说:“衣柜里有丁香花填的香囊,可能衣裳沾上了些。”他却说:“从前衣柜里就有那个,为什么我今天才觉得香?”太近,暖暖的呼吸拂动鬓角的碎发,她脸上两抹飞红,如江畔落日的断霞,一直红至耳畔,低声说:“我哪里知道。”

    吃过晚饭,趁人不备,他果然走到楼上来。素素虽然有些顾忌,但见他三言两句打发走了教舞的人,只得由他。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宅子,他自己开了车。素素担心地问:“就这样跑出去,一个人也不带?”他笑着说:“做什么要带上他们?不会有事,咱们悄悄去看看热闹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街上果然热闹,看灯兼看看人。一条华亭街悬了无数的彩灯灯笼,慢说两侧商家店铺,连树上都挂得满满的灯,灯下的人潮如涌,那一种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熙熙攘攘,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只见商铺门前争着放焰火,半空中东一簇,西一芒,皆是火树银花不夜天。花市的人更多,慕容清峄牵着她,在人潮中挤来挤去,只是好笑,叮嘱她:“你别松手,回头若是不见了,我可不寻你。”素素微笑道:“走散了我难道不会自己回去么?”慕容清峄紧紧握着她的手,说:“不许,你只能跟着我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在花市里走了一趟,人多倒热出汗来。他倒是高兴,“以前从来不知道,原来过年这样热闹。”素素说:“今天是最后的热闹了,明天年就过完了。”他于是说:“瞧你,老说这样扫兴的话。”

    一转脸看到人家卖馄饨,问她:“你饿不饿?我倒是饿了。”素素听他这样讲,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,只怕她吃不惯饿了,所以这样说。她心里却是满满的,像鼓满风的帆,摇头说:“我不饿。”他偏偏已经坐下去,说:“一碗馄饨。”向着她微笑,“你慢慢吃,我在这里等你。再过一阵子等婚礼过后,只怕想溜出来吃也不能够了。”

    她低声说:“母亲要是知道我们坐在街边吃东西,一定会生气。”慕容清峄笑一笑,“傻子,她怎么会知道?你慢慢吃好了。”

    馄饨有些咸,她却一口一口吃完。他坐在那里等她,四周都是华灯璀璨,夜幕上一朵一朵绽开的银色烟花,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。她的心却明亮剔透,像是水晶在那里耀出光来。他只见到她抬起头来笑,那笑容令人目眩神迷,令她身后半空的焰火亦黯然失色。

    双桥官邸内的玉兰花,首先绽放第一抹春色。宅前宅后的玉兰树,开了无数的白花,像是一盏一盏的羊脂玉碗,盛着春光无限。玉兰开后,仿佛不过几日工夫,檐前的垂丝海棠又如火如荼,直开得春深似海。素素坐在藤椅上,发着怔。维仪却从后头上来,将她的肩一拍,“三嫂!”倒吓了她一跳。维仪笑嘻嘻地问:“三哥走了才一天,你就想他了?”素素转开脸去,支吾道:“我是在想,春天在法语里应该怎么讲。”维仪“哦”了一声,却促狭地漫声吟道:“忽见陌头杨柳色——”

    那边的锦瑞放下手上的杂志,笑着说:“这小鬼头,连掉书袋都学会了。文绉绉的,难为她念得出来,我是听不懂的。”她亦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,中文上头反不如西语明了。素素几个月来一直在恶补国学,这样浅显的诗句自然知道,脸上顿时潮红洇起,只说:“大姐别听四妹胡说。”

    锦瑞笑吟吟地说道:“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头脑,新婚蜜月的安排老三出差。”素素越发窘迫,只道:“大姐也取笑我么?”锦瑞知她素来害羞,于是笑笑罢了。维仪拖开椅子也坐下来,说:“这样的天气,真是舒服,咱们出去玩吧。”锦瑞问素素:“去不去?到岐玉山看樱花吧。”素素摇头,“我不去了,下午还有法文课。”维仪说: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我看你太顶真了。”素素道:“上次陪母亲见公使夫人,差一点露怯,我到现在想来都十分惭愧。”维仪如扭股糖一样,黏在素素臂上,“三嫂,咱们一块儿去吧。人多才好玩啊。你要学法文,我和大姐教你,大不了从今天开始,咱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时只讲法文好了,包你学得快。”锦瑞也微笑,“出门走一走,老在家里闷着也怪无聊的。”

    维仪因着年纪小,家里人都很宠爱她,连慕容沣面前也敢撒娇。素素知道拗不过她,锦瑞又是长姐,她既然发了话,于是随她们一起去。

    岐玉山的樱花花季时分,山下公园大门便设立禁卡,告示汽车不得入内。她们三个人坐着李柏则的汽车,公园认得车牌,自然马上放行。车风驰电掣一样长驱直入,一路开到山上去。素素没有留心,等下了车才问:“不是每年花季,这里都不许汽车进来么?”维仪怔了一怔,问:“还有这样的说法?早些年来过两次,并没有听说。”锦瑞微笑道:“旁人的汽车,当然不让进来。回头别在父亲面前说露了嘴,不然老人家又该罚咱们抄家训了。”

    三人顺着山路石砌,一路逶迤行来,后面侍从远远跟着,但已经十分触目了。素素不惯穿高跟鞋走山路,好在锦瑞和维仪也走得慢,行得片刻看到前面凉亭,维仪马上嚷:“歇一歇。”侍从们已经拿了锦垫上来铺上,锦瑞笑着说:“咱们真是没出息,吵着出来爬山,不过走了这一点路,已经又要休息。”

    紫陌青门(2)

    维仪坐下来,说:“不知道为什么,一回家人就变懒了。前年冬天我跟同学在瑞士,天天滑雪,连腿都僵了也不觉得累。”素素出了一身汗,迎面熏风吹来,令人精神一爽。只见四周樱花纷纷扬扬,落英缤纷,直如下雨一般,落在地上似薄薄一层绯雪,那景致美得令她不由轻叹。只听有人唤她的名字:“素素。”

    她转过脸来,又惊又喜,“牧兰。”

    牧兰亦是惊喜的神色,说道:“原来真的是你。”她身后的许长宁上前一步,微笑着招呼:“大小姐、三少奶、四小姐,今天三位倒是有雅兴,出来走一走。”

    锦瑞向他笑道:“长宁,上次在如意楼吃饭,你答应我的事情呢?”长宁微笑道:“大小姐吩咐下来,哪里敢耽搁,一早就办妥了。”他既不介绍牧兰,锦瑞与维仪却也不问。倒是素素道:“大姐、四妹,这是我的朋友方牧兰。”

    锦瑞与维仪都向牧兰笑着点点头。牧兰对素素道:“在报纸上见着你们婚礼的照片,真是美。”

    素素不知如何接口,于是微笑问:“你呢?什么时候和许公子请咱们喝喜酒?”话一出口,只见牧兰望向许长宁,许长宁却咳嗽一声,问:“三公子是昨天走的吧?”

    素素深悔造次,连忙答:“是昨天动身的,这会子只怕已经到了。”只听身旁的维仪说饿,侍从打开食篮,素素倒想不到会这样周全。只见皆是精致的西洋点心,保温壶里的咖啡倒出来,还是热气腾腾的。五个人喝过了咖啡,一路走下山来。牧兰见锦瑞与维仪走在前面,便轻声对素素说:“你倒是瘦了。”

    素素说道:“真的吗?我自己倒不觉得。”牧兰却说:“只是做了三公子夫人,越发光彩照人,刚才我差一点没认出来呢。”素素微笑,“你只会取笑我。”牧兰见她腕上笼着一串珠子,绕成三股式样别致的一只软镯。那珠子虽然不大,但粒粒浑圆,最难得是每一颗都大小均匀,光泽柔和,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珠辉。不由道:“你这串珠子真好,定然是南珠。”素素低头瞧一瞧,说: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南珠,因为是母亲给的,所以日常戴着。”牧兰道:“既是夫人给的,定然是极好的,必是南珠无疑。”

    此时已是近午时分,游人渐少。牧兰回头望了远远跟着的侍从官一眼,忽然说道:“上次张先生又请大家吃饭。”素素“嗯”了一声,问:“舞团排新剧了吗?大家都还好么?”牧兰笑道:“大家在席间说到你,都羡慕不已。”又问:“慕容家行西式的婚礼,这样的大事,竟也不大宴亲朋?”

    素素道:“是父亲的意思,母亲也赞同。西式的婚礼简朴,当年父亲与母亲结婚也是行西式的婚礼。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想铺张,谁知道报纸上还是登出来了。”牧兰微笑,“这样的大事,报纸当然要大作文章。”两人这样一路说着话,走至山路旁。锦瑞与维仪已经在车边等着,素素老大不好意思,连忙走过去,“我只顾着聊天,走得这样慢。”

    锦瑞道:“我们也才到。”侍从官早已打开了车门,锦瑞先上了车,对长宁远远点头道:“有空到家里喝茶。”素素因她上了车,维仪才会上车,于是匆匆和牧兰道别。三人上了车子,侍从官坐了后面的汽车,两部汽车依旧风驰电掣一样开下山去。

    回到家里,维仪嚷着脚疼,一进小客厅就窝在沙发里。锦瑞笑她,“年纪轻轻的,这样没有用。”女仆走过来对素素道:“三少奶奶,三公子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呢。”素素一惊,问:“他说了什么事没有?”女仆答:“没有说什么事,只叫您一回来就打电话给他。”素素问:“他那里电话是多少号?”女仆怔了一怔,摇头道:“三公子没有说。”

    锦瑞就笑道:“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。”伸手拿起电话来,对总机讲:“接埔门,找三公子。”然后将听筒递给素素,“你瞧,不用知道号码就可以。”总机果然立刻接到埔门去,那边总机听说是双桥官邸的电话,马上接至慕容清峄话线上。

    听到他问:“素素?”她连忙答:“是我。你打了几个电话,有什么要紧事?”他说:“没有什么事,不过已经到了,所以打电话回来告诉你一声。”素素问:“路上还好么?”他说:“还好。他们说你和大姐、四妹出去了,去哪里了?”她答:“去看樱花了。”他便说:“就要经常出去玩玩才好,闷在家里对身体也不好的。你昨天说头痛,有没有叫医生来看?”素素低声道:“只是着了凉,今天已经好了。”

    沙发那头锦瑞已经笑起来,“我受不了这两个人了,巴巴的原来是为了说上几句闲话。你们慢慢讲吧,维仪,咱们走。”维仪向素素眨一眨眼,一本正经地说道:“三嫂,有什么体己话千万别说,两边的总机都听得到。”

    素素听着她们打趣,到底不好意思,于是对慕容清峄道:“没有别的事?那我收线了。”慕容清峄知道她的意思,于是说:“我晚上再给你打过去。”

    素素挂上电话,回头见锦瑞姐妹已经走掉。于是问女仆:“夫人回来了吗?”女仆道:“回来了,在花房里。”素素连忙说:“我去见母亲。”走到花房里去,慕容夫人正在那里招待女客,远远就可以听到那笑语喧哗。她走进去,叫了声:“母亲。”慕容夫人微笑着点头,问:“听说你们出去看樱花了?就应该经常这样,年轻人还是活泼一些的好。”素素应了声:“是。”

    郭夫人在一旁插话:“夫人这样疼她,真叫视若己出。”慕容夫人牵着素素的手,微笑道:“这孩子最叫人怜爱,又听话,比我那老三,不知强上多少倍。”康夫人笑道:“夫人也是爱屋及乌。”慕容夫人道:“我倒不是当着人前说客套话,我那老三,及不上素素让我省心。”正巧锦瑞走进来,笑着说:“母亲,你这就叫敝帚自珍,自家的孩子媳妇都是好的。”慕容夫人道:“是我偏心了,康夫人的几个媳妇,也都是极出色的。”

    康夫人笑道:“她们几个,比起三少奶奶来,是天上地下,乌鸦凤凰,哪里能够相提并论。”锦瑞知道为着敏贤的事,康夫人颇有些心病,于是对素素说:“法文老师来了,在那里等你呢。”素素听她这样说,就对慕容夫人道:“母亲,那我先去了。”见慕容夫人点头,她便对众客人道:“诸位夫人宽坐。”倒令诸女客皆欠一欠身,说:“三少奶奶请自便。”

    招待吃过下午茶,客人逐一告辞而去。锦瑞和慕容夫人在花房里坐着说话,锦瑞道:“那康夫人着实讨厌,话里夹枪带棒的。”慕容夫人说:“到底是老三伤过人家面子。”又说,“你尽日说我偏心,我看你也偏心。人家都说大姑子小姑子最难缠,那是没见着你和维仪两个。我知道你们姐妹,向来不爱管闲事,却这样维护素素。”

    锦瑞说:“素素确实懂事听话,想不到她这样的出身,却连一丝轻狂样子都没有,老三是挑对了人——我大半也是为了老三,他对素素这样痴,痴得都叫人担心。”

    紫陌青门(3)

    慕容夫人道:“我瞧老三将一片心思全扑上去了。”又轻轻叹了口气,“只是我跟你一样,觉得有些担心,怕他太过于痴迷,反倒不见容。所谓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。”锦瑞笑:“真是我的不是,招得您这样说来。老三改了性子,专心一意反倒不好么?”停了一停,又说:“老三是浮躁了一些,来日方长,有素素这样娴静的性子,不至于生出事端来的。”

    慕容夫人说:“我瞧素素就是太静了,从来受了委屈不肯对人言的。这是长处,只怕也是短处。老三那爆炭一样的脾气,人家说什么都不肯听,何况她根本就不会说。只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事,两个人反倒会僵持到不可救药。”

    锦瑞笑道:“可怜天下父母心,太平无事,母亲也坐在这里杞人忧天。”

    慕容夫人也不禁笑了,说:“我这是杞人忧天才好。”

    十四

    慕容清峄不过去了四天,回家路上便归心似箭,一下车便问:“夫人在家里?”替他开车门的侍从官笑逐颜开,说:“夫人去枫港了,三少奶奶在小书房里。”慕容清峄叫人一句话道破心思,不禁微笑,“啰嗦,我问过她么?”侍从官见他眼角也皆是笑意,知他心情甚好,于是道:“三公子您是没有问,不过三少奶奶倒问过几遍,怎么还没见着您回来。”

    慕容清峄明知素素不会这样问,但那欣喜仍是从心里溢出来。他快步走上楼去,见素素坐在那里念单词,眼睛却瞧着窗外。于是轻手轻脚走上去,从后面搂住她的肩。她身子一震,转过脸来见是他,轻轻地叫了一声“哎呀”,说:“我怎么没见着你的车进来?”

    他说:“我怕父亲在家,在前面下的车。”然后仔细地端详她。她让他瞧得不好意思,低下头问:“才去了几日,就不认识了么?”他“唔”了一声,说:“才几日,我觉得倒似有几月光景一样。《诗经》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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