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这一秒,我没遇见你 - 如果这一秒,我没遇见你第8部分阅读
去看看她,哪怕不说什么,也要叫她知道你。”
他掉转脸去,仍旧是发了狠一样,“我不去。”
维仪叫他弄糊涂了,回头只是瞧着慕容夫人。慕容夫人幽幽叹了口气,说:“你这性子,我劝不过来,你父亲几番将你往死里打,也没能拗过来——你这一辈子,迟早吃亏在这上头。老三,我都是为了你和素素好,你真的不肯去见见她?她现在是最难过的,你不去,她必然以为你是怪她,难道你愿意瞧着素素伤心?”
他静默着,过了许久,终于转身往外走,走到房间之前,却不由自主止步。走廊上一盏灯亮着,天气炎热,那灯光也仿佛灼人。他站在那里,像是中了魔魇,四下里一片寂静。他倾尽了耳力,也听不到她的任何声音,哪怕,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也是好的。可是听不到,隔着一扇门,如何听得到?只一扇门,却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界,一个他止步不能的世界,他竟然没有勇气迈入的世界。
秦医生推门出来,见了他叫了声:“三公子。”
素素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,昏昏沉沉里听到这一声,急切地睁开眼睛。护士连忙弯下腰,替她拭一拭额上的汗水,问:“要喝水吗?”她无声地张了张嘴,不,不是,她不是要喝水。她是要……不……她不要……她畏缩地抓住护士小姐的手,那声音已经低不可闻,“别……别让他进来。”
护士好奇地回过头去。他本来一步跨进来,站在门边,听到她这样说,那脸上顿时失了血色,如死灰一般难看。她根本不敢瞧他,只紧紧抓着被角的蕾丝,仿佛他是洪水猛兽一般。他终于掉头而去,那步子起先沉重似拖了铅,然而越走越急,越走越疾,一阵风似的转过走廊拐角,走到书房里去,用力将门一摔。那门“咣”一声巨响,震得走廊里嗡嗡起了回音,也震得她眼角大大的一颗泪珠,无声地坠落。
她昏昏沉沉睡到半夜,仍是痛醒。护士小姐依然问她:“是不是痛得厉害?还是要什么?”身体上的痛楚,比起心里的痛楚来却几乎是微不足道,她要什么……她要什么……辗转了一身的汗,涔涔地冷……她要什么……她要的是永不能企及的奢望……所以,她只能卑微而自觉地不要……惟有不要,才不会再一次失去,因为,根本就不曾得到,所以,才永远不会再失去。失去那样令人绝望,绝望到像是生生剜去一颗心,令人痛不欲生。她已经失去了心,再也无力承受他的责备。他生了气,那样生气,他不见得喜欢这孩子,可到底是她的错,她那样大意,在楼梯上摔倒……她不要……最好永远不要面对他。
慕容夫人向来起得极早,首先去看了素素,才走到书房里去。书房原本是极大的套间,她到休息室里,只见慕容清峄和衣躺在床上,身上卷着被子,面向床内一动不动地睡着。她叹了口气,在床前坐下,柔声说:“老三,你还是去瞧瞧素素,我看你放不下她。”
慕容清峄蓦地回过头来,直直地盯着她,“我放得下——我不要她了。”
慕容夫人温言道:“好孩子,这不是说气话的时候,她也不是故意摔倒的,她比谁都难过。”
他掀开被子坐起来,嘴角微微抽搐,那声音却如斩钉截铁一样,“反正我不要她了。”
慕容夫人静静地瞧着他,不禁又长长叹了口气,“你口口声声说不要她了,可是心里呢?”
没有勇气迈入她的世界(2)
他看着窗子投射进来的朝阳,阳光是浅色的金光,仿佛给投射到的地方镀上一层金,那金里却浮起灰来,万千点浮尘,仿佛是万千簇锋芒锐利的针尖,密密实实地往心上扎去,避无可避,不容喘息,垂死挣扎也不过如此。他紧紧攥着拳,她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畔,她说:“别让他进来。”
她不爱他,连他以为她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刻,她宁可独自面对,也不愿意与他一起。她不爱他,她不要他……他狠狠地逼出一句话来,“我心里没她——我不要她了。”
慕容夫人半晌没有做声,最后才说:“依我看,等素素好起来再说。这样的糊涂话,可不能再说了,免得伤了她的心。”
他转过头去看窗外,银杏,无数碧绿的小扇子,在晨风里摇动,似千只万只小手,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。树阴如水,蝉声四起,直叫得人心底如烈火焚焚。
风吹过,林间簌簌地微响,带着秋的凉意。由露台上望去,银杏纷纷扬扬落着叶子,像下着一场雨。一地金黄铺陈,飘飞四散,落叶满阶红不扫。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在了露台栏杆上,脉络清晰依旧,却已经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。维仪走过来,手里倒拈着一枝新开的白菊,轻轻在她肩上一打,“三嫂,难得今天天气好,又是中秋节,咱们出去吃螃蟹吧。”
素素说:“厨房里有。”
维仪将嘴一撇,说:“家里真是腻了,咱们出去吃馆子。”
素素轻轻摇了摇头,说:“我不想去。”
她自从病后,郁郁寡欢,从前虽然不爱热闹,如今话更是少了。维仪只觉得她性子是越发沉静,偶然抬起眼睛,视线也必然落在远处。维仪本来是极活泼的人,但见了她的样子,也撒不起娇来,看她顺手放在茶几上的书,于是说:“家里读书最勤的,除了父亲,也就是三嫂了。书房里那十来万册书,三嫂大约已经读了不少了。”
素素说:“我不过打发时间,怎么能和父亲比。”
维仪看她的神色只是淡淡的,心里也觉得不快活。和她讲了一会儿话,下楼走到后面庭院里,慕容夫人正立在池边给锦鲤喂食。维仪看那碧水之中,五色斑斓的鱼儿喁喁争食,想了一想,还是忍不住对慕容夫人道:“我瞧是三哥的不对,既然和三嫂结婚,就应当一心一意。瞧他如今这绝情的样子,弄得三嫂伤心。”
慕容夫人细细拈着鱼食说:“你今天又来抱什么不平?”维仪说:“我昨天瞧见那个叶小姐了,妖妖娆娆的像蜘蛛精,哪里及得上三嫂美。就不明白三哥怎么看上了她,还正经地让她在外头招摇过市。”
慕容夫人倒叹了一声,说:“你三哥是个傻子。”
维仪说:“可不是,我瞧他是鬼迷心窍。”
素素按家乡风俗,去舅母家中送了中秋礼。回来时路过原先住的巷子附近,她看到熟悉的街道,想了一想对司机说:“你绕到三观巷,我想看看原来的房子。”司机将车子开到巷口,停了车说:“少奶奶,我陪您进去吧。”素素向来不愿意下面的人跟着自己,于是说:“不用,我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行了。”司机答应了一声,站在车边等她。
午后时分,巷子里静悄悄的,平常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们也不知哪里去了。天色阴沉沉的,迎面吹来风很冷,像是要下雨的样子。早晨那样好的天气,一转眼就变了。
远远望去,篱下的秋海棠开得正好,篱上的牵牛花青青的藤蔓蜿蜒辗转,夹着一两朵半凋的蓝色花朵。院子里拾掇得十分整齐,她想,房子定是又租出去了。这房子她住了许多年,为着房东太太人极为和气,房子虽然旧小,但到底在她心里如同家一样。
她站在风头上,也没有觉得冷。痴立了许久,只听房门“咿呀”一声,一个小小的女孩子,大约才一岁光景,跌跌撞撞走出来。她的母亲在后头跟出来抱起她,嘴里埋怨:“一眨眼不见。”抬头见了她,好奇地打量。素素见她是寻常的少妇,一张圆圆的脸,倒是十分和气,那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光鲜,但向人一笑间,眉目间都是宜然恬淡。
她唇角牵起凄清的笑颜。少女憧憬时,也以为这样恬淡就是一生了,嫁人,生子,老病,芸芸众生一般的喜怒哀乐,到了如今,都成了惘然。
司机不放心,到底寻过来了。她回到车上,只望着车窗外的街市。那样热闹的世俗,却和她都隔着一层玻璃。车子已经快要出城了,远远看到岔口,黑色的柏油路面,便是通往官邸的专用公路。她对司机说:“麻烦你调头,我想去见一位朋友。”
她到牧兰家里去,却扑了个空。方太太客气得不得了,说:“你是贵客,等闲不来,今天真是不凑巧。”她告辞出来,却正巧遇上一部车子停在门口,那车牌她并没有见过。牧兰下车来见到她,倒是高兴,“你怎么来了?”牵住她的手,脱口就说:“你瘦了。”
素素勉强笑一笑,说:“原先跳舞的时候,老是担心体重,如今不跳了,倒瘦了。”一转脸看到车上下来一个人,正是张明殊。她犹未觉得什么,那张明殊却早已经怔在了那里,如五雷轰顶一般,直直地瞧着她。牧兰亦未留意,说:“站在这里怪傻的,屋子里乱七八糟的,我也不好意思请你进去坐,咱们还是出去喝茶吧。”
素素与她多日不见,牧兰自然话多,叫了雨前边喝边聊。牧兰说:“这里的茶倒罢了,只是茶点好。你们瞧这千层酥,做得多地道。”素素说:“这茶只是不像雨前,倒像是明前。”牧兰哧地一笑,说:“你的舌头倒有长进。”她这样没轻没重地一说,素素反倒觉得是难得听到的口气,终于浅浅一笑。见对面的张明殊只是闷头喝茶,于是问:“张先生如今还常常去看芭蕾吗?”
没有勇气迈入她的世界(3)
牧兰答:“他倒是常常去捧场的。”又讲些团里的趣事,素素听得悠然神往,“嗯,真想去瞧瞧大家。”牧兰心情甚好,俏皮地一笑,说:“那是求之不得,不过,只怕又是大阵势,又要叫导演紧张得要死。”素素答:“下回有空,我独个去不让人知道就是了。”
这样谈了两个钟头,素素惦记是中秋,晚上家里有小小的家宴,纵然不舍,也得走了。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时分,因着下蒙蒙细雨,那些树木浓黑的轮廓,都已经渐次模糊。屋子里灯火通明,仆从往来。家宴并没有外人,锦瑞夫妇带着孩子们来,顿时热闹起来。慕容沣也难得闲适,逗外孙们玩耍。慕容清峄最后一个回来。慕容夫人因是过节,怕慕容沣生气,连忙说:“这就吃饭吧。”
几个孩子吃起饭来也是热闹的,慕容夫人说:“小时候教他们食不语,他们个个倒肯听,如今大了,反倒不成规矩了。”慕容沣说:“他们天性就活泼,何必要弄得和大人一样无趣。”慕容夫人说:“你向来是纵容他们,一见了他们,你就耳根软。真是奇怪,锦瑞维仪倒罢了,尤其是老三,打小你就管得那样严厉。真想不到如今对他们又这样溺爱。”顶小的那个小男孩杰汝,脆生生地说:“外公最好,外公耳朵软,我就最喜欢外公。”引得一家人全笑起来。素素本来亦是含笑,一转脸忽见慕容清峄正看着自己,那目光令唇边的一缕笑容无声地凝固,唇角渐渐下弯,弯成无奈的弧度。
十七
他吃过饭照例又走了。慕容夫人怕素素心里难过,特意叫她去说话:“素素,你别往心里去,他在外面有他的难处,难得你这样体谅他。”素素轻声应了声“是”。慕容夫人牵着她的手,温和地说:“老三只是嘴硬,其实他心里最看重你——你别理他的胡闹,回头我骂他就是了。我看你心里有事,只是不肯说出来,难道是怪他?”素素轻轻摇头,说:“我没有怪他。”
慕容夫人道:“他近来心里是不痛快,你也不必一味让着他,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?我看你和老三谈谈才好。我这做母亲的,话也只能说到这一步,你们两个孩子老这样僵着,最叫我难过。”
素素低着头,轻轻道:“都是我不好,让母亲操心了。”
慕容夫人叹了一声,拍拍她的手,“好孩子,听母亲一句,跟他谈一谈,夫妻哪里会有隔夜仇,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了。”
素素心中有事,神色不免怔忡。牧兰拿匙子按在她手背上,将她吓了一跳。牧兰微笑问:“想什么呢?这样出神。”素素打起精神说:“没有想什么。你今天叫我出来,说是有事情对我说?”牧兰脸上却微微一红,说道:“素素,有件事情,你不要怪我吧。”素素心里奇怪,问:“到底是什么事情?”牧兰说:“我知道他——原来是喜欢你的。”
素素刹那间有些失神,想起那三只风车来,不过一秒钟,便是苦楚的隐痛。他对她这样好,可是自己心里早已容不下——那个人那样霸道,长年如梦般无尽地折磨苦恨,心里竟然是他,是那样霸道地夺去她一切的他。生死相许令她终了奢望,可是到底错了,她失了心,失了一切,也不过换得他弃若敝屣。
牧兰见她神色恍惚,勉强笑了一笑,说:“咱们上绸缎庄看衣料去吧。”
她们从绸缎庄里出来,素素无意中看到街边停在那里的一部车子,却叫她怔了一怔。车上的侍从官见她望着,知道她已经看到了,只得硬着头皮下车来,“少奶奶。”她心里虽然觉得奇怪,倒也没有多想。侍从官到底心虚,连忙说:“三公子在双桥,我们出来有别的事情。”
他这样一说,素素反而渐渐明白,点点头“嗯”了一声,和牧兰作别上车自去了。
晚上慕容清峄却难得回家来吃饭。慕容夫人陪慕容沣去参加公宴了,就维仪在家里。偌大的餐厅,三个人显得冷冷清清的。维仪极力找话来讲,问:“三哥,你近来忙什么呢?”慕容清峄说:“还不是公事。”望了素素一眼,见她依旧是平日的神色,心里却是莫名地气苦与烦躁,手里一双错金的牙筷,倒似生了刺一般握不住,几欲要扔下去。她这样不在意他,连问一句都不肯,连稍假辞色都不肯。
素素吃过晚饭就去书房里百~万\小!说,一卷宋词,只是零乱的句子:“八张机,回文知是阿谁诗?织成一片凄凉意,行行读遍,厌厌无语,不忍更寻思。双花双叶又双枝……不忍更寻思,千金买赋,哪得回顾?”早就失去了勇气,今日的撞见不过是最后不得不直面的现实。眼里的泪生生忍回去,卑微渺茫如同最轻微的灰尘。她凭什么可以去质问他?早知他对她不过是惑于美色,从起初的强取豪夺便知。
捱到半夜时分才回房间去。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睡灯,幽暗的光线,她轻轻在榻上坐下,他突然翻身坐起,她才知道他原来是醒着的。见床头灯柜上放着一盏茶,伸手端起,早已经凉透了,迟疑着又放下,终究嗫嚅出一句话来,“我……我拿去换杯热的来。”
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僵硬,“不用了。”
她忽然也生了倦意,退一步重新坐下,仿佛像一只蜗牛,希望可以蜷缩回自己的壳里去,可是,她连像蜗牛一样脆弱的壳也没有。
他盯着她看,突然问:“你为什么不问?”
她的声音微不可闻,“问什么?”他要她问什么?问他为何夜不归宿?问他每日与何人共度春宵?亲友的闲言碎语里,有意无意令她听闻到的名字?她早已连泪都干涸,他还要她问什么?!窗外是沙沙的风雨之声,满城风雨近重阳,连天公都不肯作美。
灯下她的剪影,削瘦单薄得令人心里泛起痛楚。几乎是梦魇一样,他伸出手去,她却本能地微微往后一缩。他心里的痛楚瞬时如烈火烹油一般,“轰”一声弥漫四溅,摧枯拉朽燃起最后的残存恨意。
他冷笑了一声,“去年的今天,你要我将孩子找回来。”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,心里最不可触及的伤疤,猝然叫他揭开了痂,血淋淋牵起五脏六腑的痛不可抑,不容她喘息。他眼里幽暗的神气已咄然逼至面前,“我现在就告诉你,孩子死了。”
她浑身发抖,只剩下最后的气力紧紧抓住榻沿冰冷的浮雕花朵,她双唇发颤,却说不出一句话来。他却仍不肯放过她,“那孩子去年就死了,这辈子,你永远也见不着他了。”她一只手紧紧攥着领口,仿佛只有如此,才能够挣得呼吸的空气。他唇角勾出一个奇异的笑容,看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,仿佛那是胜利的花朵在绽放。
她再也没有支持的勇气,那眼泪仿佛已经不是从眼中流出,而是心里汩汩的热血。她仰起脸来,无力地抓住他的衣袖,仿佛是最后的哀求。他却决然痛意地看着她,只看得她绝望地往后退却。手边触到冰冷的瓷器,疯狂的绝望令她一手抓住那冰冷,便向他掷去。他这魔鬼!他是魔鬼!
没有勇气迈入她的世界(4)
他一偏头让了过去,那只斗彩花瓶摔成了碎片。紧接着他一掌掴过来,腥甜的疼痛“呼”一声占据全部感官,耳中全是嗡嗡的鸣声。她眩晕地摔在软榻上,只顾本能地捂住面颊。他一把抓起她,她跄踉扑入他怀中。他的眼眸狂躁绝望似濒死的兽,而他只要她陪葬!
她像是落入笼中的鸟,疯狂撕扯着自己的羽毛。她抓到什么就用什么砸向他,台灯落在地上,噗一声响。她一脚踏在花瓶的碎片上,拖鞋斜飞出去,足下锋利割裂出巨痛,殷红的血洇上地毯,她也不觉得疼,心里的痛早就凌越一切之上。他却看到那绽开的血莲,他猝然放开了她,远远地退却,而眼里,只剩了她不懂的沉痛。
她大口大口喘着气。他垂下眼去,手臂上淡淡的印痕,是她去年咬的,咬得那样深那样重,如今,还留有这疤痕。
他说:“明天我去跟父亲讲——我们离婚。”
她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仰着脸,用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。他到底是不要她了,以色事人,焉能长久?他惑于美色,迷恋一时,哪里会被迷恋一世。这一张脸孔,轻易就毁了一生。她竟露出了一丝微笑,从相遇第一天即知,他的世界,她不可能长久。
慕容夫人听说慕容沣在书房里发脾气,怕事情弄得僵了,于是连忙走过去。只听慕容沣说:“你倒是说说看,素素那孩子哪一点对不起你了?”慕容清峄站在书桌前,低着头不做声。慕容沣说:“到了今天你要离婚,当初我怎么问你?婚姻大事,非同儿戏,你自己说考虑好了。怎么这才不到一年,就变了卦?你这是喜新厌旧,仗势欺人!”慕容夫人见他声音渐高,怕儿子吃亏,连忙说:“老三确实不对,你犯不着跟他生气,我来教训他。”
慕容沣说:“就是你从小纵容他,养成他现在这种轻浮的样子。你看看他,他竟然来跟我说要离婚,事情传扬出去,还不是天大的笑话!”
慕容夫人听他语气严厉,连自己也责备在里头,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气。于是缓声道:“老三确实荒唐,外面逢场作戏也就罢了,到底要知道分寸。我看素素的样子,也不像是没有度量。你为何非要离婚?你这不是成心给我们丢脸?”
慕容清峄见母亲神色不悦,明枪暗箭反唇相讥,只是闷声不响。果不然,慕容沣哼了一声,说:“你别借着孩子的事情,这样夹枪带棒。”
慕容夫人道:“我说什么了?你这样心虚。”
慕容沣道:“我心虚什么?每次我管教他,你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,我倒要瞧瞧,你要将他惯到什么地步去。”
慕容夫人道:“他今天这样子胡闹,不过是有其父必有其子。”这一句过于露骨,慕容清峄连忙叫了一声:“母亲!”慕容夫人却将脸一扬,缓缓露出一贯雍容平和的笑容。慕容沣心下大怒,望着壁上所悬自己手书的“澹静”二字的条幅,思潮起伏,极力地忍耐,慕容清峄听他呼吸沉重急促,渐渐平复,终于移过目光,盯着慕容清峄,道:“你这样不成器,从今往后我都不管你的闲账了。离婚那是万万不可能,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和她在一起,叫她搬出去住就是了。”
慕容清峄仍是低头不语。慕容沣在案上一拍,只震得笔架砚台都微微一跳,“你还不给我滚?!”
他退出书房,慕容夫人也走出来。慕容清峄说:“妈,你别往心里去,父亲为了公事心里不痛快,所以才在外面找点乐子罢了。”慕容夫人凝视着他,说:“老三,你真的要和素素分开?”慕容清峄扭过头去,看着空荡荡的走廊那头,侍从官抱着大叠的公文走过,远远听着值班室里隐约的电话铃声,遥迢得像是另一个世界。
他说:“是的——我不想再看到她了。”
房子坐落在乌池近郊,距双桥官邸不远。原本是慕容清峄结婚的时候,为他添置的新宅,因慕容夫人喜欢儿女在眼前,所以慕容清峄与素素一直没有搬过去。秋季里难得的晴夜,月光清凉如水,映着荷池里瑟瑟的残枝败叶。她忽然忆起,忆起那个秋夜,他指给她看一池碧荷,挨挨挤挤翠华如盖,菡萏亭亭,浅白淡粉凌水浴月,灯光流离中水色天色,映得花叶如锦。那是温泉水留住的动人秀色,出尘不染,夺了天工,所以,遭了物忌。
石阶下的秋海棠开了,怯怯斜过一枝,仿佛弱不禁风。过不了几日,这阶下也会生了秋草吧。桂殿长愁不记春,黄金四屋起秋尘。夜悬明镜青天上,独照长门宫里人。这一轮月光,凄清地照着,不谙人间愁苦,世上的痴人,才会盼它圆满——不过一转眼,又残瘦成一钩清冷,像是描坏了的眉,弯得生硬,冰冷地贴在骨肉上。
用人新姐寻过来,说:“少奶奶,这青石板寒浸浸的,秋天里这夜风更是吹不得,还是回屋里去吧。”
冷与暖,日与夜,雨与晴,春与秋,对她而言,今后哪里还有分别?
枕上觉得微寒,起来将窗帘掀起一线,原来是下雨了。天只是青深的灰色,那疏疏的雨,檐头点滴,一声声直如打在人心头一样。荼蘼开了,单薄的花蕊仿佛呵口气能融。都到荼蘼花事了,这春天,已经过去了。
镜子里的一张脸,苍白黯淡,连唇上都没有血色。新姐走过来打开衣帽间的门,说:“今天是喜事,穿这件红的吧。”
丝质的睡衣垂在脚踝上,凉凉软软的,像是临夜的风,冷冷拂着。衣帽间里一排挂的华衣,五色斑斓,绸缎、刺绣、织锦……一朵朵碎花、团花、折枝花……暗纹或是明绣,细密的攒珠,富丽堂皇的人生,不过是梦境一样的一出大戏……她依言换上那件银红的旗袍。新姐说:“少奶奶平日就应该穿这鲜亮一些的颜色,年纪轻轻的,多好看啊,像花一样。”
红颜如花,那些桃李鲜妍,早已经付诸流水,葬去天涯尽头。
坐了车子去双桥官邸,慕容夫人在小客厅里,见了她,远远伸出手来,“好孩子。”她低声叫了声:“母亲。”慕容夫人细细打量她,替她整一整那胸针,说:“这是上次我叫人给你送去的那个——我当时就想,很配你的气质。”
胸针出自国外有名的珠宝公司,三粒钻石,在灯下一闪,恍若一行细泪。慕容夫人却说:“等下子定然有记者,你去我的化妆间里,那里有人等着,叫她们重新替你化妆梳头。”
她轻声应:“是。”
化妆梳头都是极费工夫的事情。重新下楼来,在门外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,步子不由微微凝滞。她走路本来就很轻,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去,还是锦瑞回头看见了,叫了她一声:“素素。”又说,“你平日里还是要化妆,气色显得好些。”
柳叶双眉久不描,残妆和泪污红绡,长门尽日无梳洗,何必珍珠慰寂廖……这一身的珠光宝气,光艳照人,也不过是人前做一朵锦上花,让旁人看着羡慕不已,除此,她还有什么余地?
慕容清峄根本不曾转过脸来。慕容夫人说:“素素一定也没有吃早饭,老三,你跟她一起去吃点东西,宴会是在午后两点,还有好几个钟头呢。”
没有勇气迈入她的世界(5)
慕容清峄站起来往外走,慕容夫人向素素使个眼色,素素只得跟着他走出去。厨房倒是很周到,听说是他们两人的早餐,记得他们各自的口味爱好,预备西式的一份给慕容清峄,又替素素准备细粥小菜。
偌大的餐厅,只听到他的刀叉,偶尔碰在盘上,叮的一声轻响,重新归于沉寂。他们上次见面还是旧历年,几个月不见,他也显得削瘦了,大约是公事繁忙吧,眉目间隐约透着疲惫和厌烦。或许,是在厌烦她,厌烦这样的场合,不得不粉饰太平的场合。
两个人在沉默里吃完早餐。她默默随着他去西廊外的大客厅,走过走廊,他忽然回过头来,伸手牵住她的手,她身子不由微微一颤。旋即看到大客厅里的记者,正纷纷转过脸来,他微笑着揽着她的腰,只听一片按下快门的轻咔声,配着耀眼的镁光,闪过眼前是一片空白。她打起精神来,像慕容夫人一样,对镜头绽开一个恍若幸福的微笑。
是西式的婚礼,维仪穿婚纱,头纱由三对小小花童牵着,那笑容如蜜一样。新人礼成,纷纷扬扬的彩带彩屑夹着玫瑰花瓣落下来,像是一场梦幻般的花雨。佳偶天成,百年好合。她与齐晰成才是金童玉女,凡人不可企及的神仙眷侣。
晚上双桥官邸燃放焰花,黑色的天幕上一朵朵烟花绽开,一瞬盛放。露台上都是宾客,众人拱围中他轻拥着她,可是,不过也只是做戏。他只是仰面看着,他的眼一瞬闪过焰火的光芒,仿佛燃起隐约的火光。但旋即,迅速地黯淡下去,熄灭成依旧的死寂,浮起冷冷的薄冰。
夜风吹来,冷得令她轻轻打个寒噤。这样热闹繁华的场面,这样多的人,他离她这样近,可是她是独自一个,临着这冷风。
十八
舞池那头乐队调着弦,起首第一支华尔兹,乐声起伏如碧蓝湖水的微涟,又如檐下铜铃摇曳风中的脆响。素素不由微微出神,一回过头来,他已远远伸了手,只得将手交握与他。他的手微凉,可是舞技依然娴熟,回旋,转身……四周是衣香鬓影的海,惟有此刻,惟有此刻可以名正言顺微仰起脸,静静望着他。
他的目光却下意识般飘忽移开,不过一两秒钟,便重新与她对视,他目光温和,几乎令她生了错觉,颊上渐渐洇出红晕,呼吸也渐渐浅促。只觉身轻如一只蝶,他的臂怀是惟一的攀附,轻盈任凭他带领,游走于花团锦簇的舞池间。耳中渐渐只剩了乐声,旋转,旋转……转得她微微生了眩晕,音乐是波澜壮阔的海洋,他的眼睛却是无望无际的深渊。她无力再去尝试俯瞰,只怕会不顾一切纵身一跃——他连连几个回旋,却带她离开喧嚣的舞池深处。音乐声渐渐高亢出最后的华章,她只觉眼前微微一黑,人已经立在花障的阴影里。
他猝然吻下来,收紧的臂膀紧紧束缚着她,不容躲避,不容挣扎。他从来是这样霸道,熟悉而遥远的温暖令她全身发软,唇上的力道却在一瞬间再次夺去她的呼吸。他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,仿佛横穿大漠濒临渴毙的人遇上第一眼甘泉,急切索取毫不顾忌,连呼吸都紊乱急促。
她不要——不要他如此,明明知晓他再度惑于她的美色,她再也无力承受失却的痛苦,只好不要,不要他这样对她。如同对待他身畔那些万紫千红,偶然忆起便回顾垂怜,哪怕她卑微如同野草,但她已经被他抛弃,从此,她再也不要他的回顾。
她用力一挣,他猝然放了手。她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他眼里隐约燃起的火簇,渐渐幽寒如冰,她反倒生出无畏来,直面他锋锐的眼神。他嘴角牵出一个冷笑,摔开她的手掉头而去,径直穿过舞池,消失于欢欣笑语的人群深处。
夜阑人散已经是凌晨三点钟,慕容夫人说:“年纪大了,真是熬不住,我可要睡去了。素素,这样晚了,你就在这边睡吧,免得明天一早还得赶过来。”话说成这样,素素只得应“是”。慕容夫人一转脸看到慕容清峄的身影在门外一晃,忙叫住:“老三,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?”
慕容清峄说:“才刚接了个电话,有事要出去。”
慕容夫人说:“三更半夜的去哪儿?”
慕容清峄说:“是真的有公事,母亲不信,问值班的侍从。”说着就往外走。慕容夫人只得对素素笑一笑,说:“别管他了,你先去睡吧。”
素素上楼去,这睡房她差不多半年没有进来过了,房间倒还是从前的布置,连她的一双拖鞋也还放在原来的地方。仆人每日收拾,自然是纤尘不染。她却知道他也是多日不曾回这房里了,因为床头上的一只古董钟,从来是他亲自上发条的。那钟的日期格还停在几个月以前,他当然有旁的去处。
被上是淡薄熟悉的薰香,床那样宽大,她习惯性地蜷缩着。刚刚有了几分睡意,电话铃突然响起来,她取下听筒,犹未说话,对方软腻地娇嗔:“你这没良心的,你是不是要我等到天亮啊?”
她凄清地笑起来,千疮百孔的心,连痛都是麻木的了。她轻声说:“他已经去了,你不用等到天亮。”
等待是永无止境的苍老,她却连等待都拒绝了。书房里顶天立地的书架,成千成万的书册,用专门的梯台才可以取到上层的书。书页里的光阴,比水流还要湍急,书中文字的洄漩,还偶尔溅起浪花。她的心却幽暗成一口古井,生了浮萍,生了蒙翳,片片蚕食殆尽。春去了,燕子去了,夏远了,蝉声稀了。秋尽了,满地黄花堆积,冬至了,雨声寒碎。四季并无分别,她是深深庭院的一枝花,无人知晓,断井颓垣之畔慢慢凋谢,褪尽颜色,渐渐地灰败,终有一日,不过是化作尘泥。
玉颜憔悴三年,她曾经失去四年,而如今,她再次失去,漫漫又是一年了,只怕——此生已是永远。
房子那样敞阔,静深如幽谷,窸窣的衣声仿佛是惟一的回音。窗外的寒雨清冷,点滴敲着窗棂。客厅里电话突兀地响起,划破如水的寂静,无端端令她一惊。旋即轻轻地叹喟了一声,大约又是侍从室打来,通知她必须出席的场合。新姐接了电话,来对她说:“是方小姐的电话呢。”
惟一记得她的,大约只剩牧兰了。只听她说了一句:“素素,生辰快乐。”她这才想起来,轻轻“啊呀”一声。牧兰说:“我只怕你不在家呢,我请了舞团里几位旧朋友一块儿吃饭,你若是有空能不能来,就算我们替你做生日吧。”
一屋子的旧朋友,见她进来纷纷站起来,微笑不语。只有牧兰迎上来,“我以为你今天是不能来呢。”她微笑说道:“接了你的电话,我才是真的高兴。”晓帆笑着说:“哎呀,前一阵子看到报纸上你的照片,简直认不出来了。你是越来越美——只是瘦了。”这样一说,旁人也七嘴八舌地问起话来,大家这才热络起来。
菊花火锅滋滋轻响,幽蓝火苗轻舔着金色的铜锅底,隔着氤氲淡薄的白色热雾,叫素素想起当年舞团里打牙祭吃小馆子。也是吃火锅,自然没有这么考究,但热气腾腾里笑语喧哗,一如昨日。
没有勇气迈入她的世界(6)
晓帆依旧闹喳喳的性子,“素素,你最没有良心,老朋友最少联络,我们只有偶然从报纸上瞻仰你的芳容。”牧兰哧地笑出声来,“素素,别理她,她早说了今天要敲你竹杠。”晓帆笑嘻嘻从手袋里摸出一份报纸,“你瞧,我专门留了下来,照片拍得真是好。”
素素伸手接过,还是维仪出嫁时拍的全家合影。她侍立慕容夫人身后,脸上微有笑意,身畔便是慕容清峄,难得穿了西式礼服,领结之上是熟悉的面庞,陌生的笑容。这样双双而立,旁人眼里,也是尽善尽美的幸福吧。
牧兰拿过报纸去,笑着问:“晓帆,你难道还要素素给你签名不成?”一边招呼,“锅子要烧干了啊,快点吃。”一边端起杯来,“寿星,这一杯可要喝掉。”
素素这才微笑起来,“你们还不知道我?我哪里能喝酒?”晓帆说:“这梅子酒和汽水一样,哪里能喝得醉人。”牧兰也笑,“咱们都不是会喝酒的人,只是个替你上寿的热闹意思。”旁人也都劝着,素素见盛情难却,只得浅啜了一口。晓帆端着杯说:“好,我这里也祝你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。”素素说:“我可真不能喝了。”晓帆咦了一声,问:“当真我比起牧兰来,就没有面子么?”
素素听她这样讲,只得也喝了半杯。这一开了先例,后面的人自然也都上来敬酒。素素没有法子,零零碎碎也喝了几杯。她本来就不会喝酒,只觉得耳赤脸热,心里跳得厉害。一帮人说笑着吃菜,又另外喝了半碗甜汤,这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些。
坐了汽车回去,一下车让冷风一吹,只觉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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