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这一秒,我没遇见你 - 如果这一秒,我没遇见你第10部分阅读
忙跑上来替她开门,“三少奶奶真是贵客。”素素向来不爱人家这样奉承,只得点头笑一笑。茶房问:“三少奶奶是独个儿来的?要一间包厢?”素素说:“不,张太太在这儿等我。”茶房笑道:“张太太在三笑轩,我带您上去。”
三笑轩是精致的雅阁,出众在于壁上所悬仕女图,乃是祝枝山的真迹。另外的几幅字画,也皆是当代名家的手笔。素素这几年来阅历渐长,一望之下便知其名贵。只见牧兰独自坐在桌边,望着一杯茶怔怔出神,便笑道:“牧兰,这样急急忙忙约我出来,到底有什么事?”
牧兰见了她,倒缓缓露出一个苦笑来。她连忙问:“怎么了?和张先生闹别扭了?”牧兰叹了一声,说:“我倒是宁可和他闹别扭了。”素素坐下来,茶房问:“三少奶奶吃什么?”素素说:“我吃过了,你问张太太点菜吧。”然后向牧兰笑一笑,“闹别扭是再寻常不过,你别生气,这顿算是我请客。你狠狠吃一顿,我保管你心情就好了。”
牧兰对茶房说:“你去吧,我们过会儿再点菜。”看着他出去关好了门,这才握住素素的手,说:“你这个傻子,你当真不知道么?”
素素万万想不到原来会说到自己身上,惘然问:“知道什么?”
牧兰只是欲语又止,说:“按理说我不应当告诉你,可是大约除了我,也没有人来说给你听了——素素,我真是对不起你。”
素素越发不解,勉强笑道:“瞧你,闹得我一头雾水。你向来不是这样子,咱们十几年的交情,还有什么不能说的?”牧兰道:“你听了,可不要生气,也不要伤心。”素素渐渐猜到一二分,反倒觉得心里安静下来,问:“你听说什么了?”
牧兰又叹了口气,说:“我是去年认识汪绮琳的,因为她和明殊的表哥是亲戚。我也没想到,事情会是这样。”
素素“嗯”了一声,语气淡淡的,“我不怪你,也不怪旁人。怨不得他叫我不要和汪小姐交往,原来中间是这样一回事。”牧兰说:“我瞧三公子也只是逢场作戏,听人说,他和汪绮琳已经断了往来了。”
两年来的咫尺天涯(5)
素素唇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。牧兰说:“你不要这样子,他到底是维护你的,不然也不会叫你不要和她交往。”
素素打起精神来,说:“咱们别说这个了,点菜来吃吧,我这会子倒饿了。”牧兰怔了一下,说:“还有一件事——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。”
素素轻轻叹了一声,说:“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。”牧兰道:“我也只是听旁人说——说汪绮琳怀孕了。”只见素素脸色雪白,目光直直地瞧着面前的茶碗,仿佛要将那茶碗看穿一样。牧兰轻轻摇了摇她的肩,“素素,你别吓我,这也只是传闻,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”素素拿起餐牌来,牧兰见她的手轻轻颤抖,可是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。急切道:“你若是想哭,就痛快哭出来好了。”素素缓缓地抬起头来,声音轻轻的,“我不哭,我再也不会哭了。”
牧兰瞧着她叫了茶房进来点菜,倒仿佛若无其事的样子。待得菜上来,她也只是一勺子一勺子舀着那莼菜汤,舀得满满一汤碗了,仍没有住手,一直溢出碗外来。牧兰叫了一声:“素素。”她才觉察,放下勺子说:“这汤真咸,吃得人口干。”牧兰说:“我瞧你脸色不好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她摇一摇头,“不用,司机在下面等我。”牧兰只得站起来送她下楼,见她上了车子,犹向牧兰笑一笑,“你快回家吧,已经这样晚了。”
二十一
她越是这样平静无事的样子,牧兰越是觉得不妥,第二天又打电话给她,“素素,你没事吧?”素素说:“我没事。”电话里不便多说,牧兰只得说了两句闲话挂掉。素素将听筒刚一放下,电话却又响起来,正是慕容清峄,问:“你在家里做什么?我今天就回来,你等我吃晚饭好不好?”素素“嗯”了一声,说:“好,那我等你。”他说:“你怎么了?好像不高兴。”她轻声道:“我没有不高兴,我一直很高兴。”他到底觉得不对,追问:“你跟我说实话,出什么事了?”她说:“没事,大约昨天睡着时着凉了,所以有点头痛。”
午后暑热渐盛,她躺在床上,颈间全是汗,腻腻的令人难受,恨不得再去洗澡。渐渐神迷眼乏,手里的书渐渐低下去,矇眬睡意里忽然有人轻轻按在她额头上,睁开眼首先瞧见他肩上的肩章灿然。没有换衣服,想是下车就直接上楼来了,走得急了呼吸未匀。这样的天气自然是一脸的汗,见了她睁开眼来,微笑问:“吵醒你了?我怕你发烧,看你脸上这样红。”
她摇了摇头,说:“你去换衣服吧,天气这样热。”他去洗澡换了衣服出来,她已经又睡着了,眉头微蹙,如笼着淡淡的轻烟。他不知不觉俯下身去,仿佛想要吻平那眉头拧起的结,但双唇刚刚触到她的额头,她一惊醒来,几乎是本能一样往后一缩,眼里明明闪过憎恶。他怔了一怔,伸手去握她的手,她一动不动任由他握住,却垂下眼帘去。他问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她只是摇了摇头。他问:“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她简单地说:“没事。”他烦躁起来,她明明在眼前,可是已经疏离,疏离到令他心浮气躁,“素素,你有心事。”她仍旧淡淡的,说:“没有。”
天气那样热,新蝉在窗外声嘶力竭。他极力按捺着性子,“你不要瞒我,有什么事明白说出来。”
她只是缄默,他隐隐生气,“我这样提前赶回来,只是担心你,你对我老是这样子,你到底要我怎么样?”
她哪里还有资格要求?他重新想起她来,已经是莫大的恩宠,她何必还妄图要求别的?唇边凄清的笑颜终究令他恼怒,“你不要不知好歹!”她向后退却,终究令得他挫败无力地转过脸去。他这样努力,尽了全力来小心翼翼,她不过还是怕他,甚至,开始厌恶他。前些日子,她给了他希望,可是今天,这希望到底是失却了。
他瞧着她,她脸色苍白,孱弱无力得像一株小草,可是这草长在心里,是可怕的荒芜。他压抑着脾气,怕自己又说出伤人的话来,她却只是缄默。他无声地握紧拳头,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。她就在他面前,可是已经又距他这样远——仿佛中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天堑——惟有她,惟有她令他如此无力,无计可施无法可想,只是无可奈何,连自欺欺人都是痴心妄想。
他去双桥见过了父母,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饭。吃完饭后在休息室里喝咖啡,慕容夫人挥退下人,神色凝重地问他:“那个汪绮琳,是怎么回事?”他倒不防慕容夫人会提及此人,怔了一下才说:“母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?”慕容夫人道:“外面都传得沸反盈天了——我看你是糊涂了。我听说她有了你的孩子,是不是真的?”慕容清峄脱口道:“不可能。我今年就没有和她见过面了。”慕容夫人面色稍豫,但口气依旧严厉,“这件事情,你甭想含糊过去,你老老实实地对我说实话。假若你不肯,我回头告诉你父亲,叫他来问你。”慕容清峄道:“母亲,我不会那样荒唐。我确是和她交往过一阵子,自从过了旧历年就和她分手了。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谎,假若真有其事,至少已经六个月了,她哪里还能出来见人?”
慕容夫人这才轻轻点了点头,“这就好,我原想着也是,你不会这样大意。不过旁人传得沸沸扬扬,到底是往你头上扣。”
慕容清峄怒道:“真是无聊,没想到她这样乱来。”慕容夫人道:“到底是你不谨慎,你总是要吃过亏,才知道好歹。素素是不理你的风流账,若教她听到这样的话,真会伤了她的心。”慕容清峄想起她的样子来,突然醒悟,“她只怕是已经听说了——今天我回来,她那样子就很不对。”慕容夫人道:“总归是你一错再错,她给你脸色瞧,也是应当的。”
他心里愧疚,回家路上便在踌蹰如何解释。谁知回家后新姐说:“少奶奶出去了。”他问:“去哪儿了?”新姐说:“您刚一走,少奶奶接了个电话,就出去了。”他见素素的车子仍在家里,问:“是谁打电话来?少奶奶怎么没有坐车出去?”新姐摇一摇头,“那我可不知道了。”
夏季里的天,本来黑得甚晚。夜色浓重,窗外的树轮廓渐渐化开,像是洇了水的墨,一团团不甚清晰。他等得焦躁起来,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。雷少功本来要下值回家,进来看到他的样子,倒不放心。于是说:“三公子,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?”他想起日间她的样子,那目光冷淡而无力的决然,猛然惊悚,只怕她竟会有什么想不开,心里顿时乱了。连忙说:“快去!叫他们都去找。”
雷少功答应一声,出去安排。慕容清峄心里担心,踱了几个来回,倒想起一事来,对雷少功说:“你替我给汪绮琳打个电话,我有话问她。”
汪绮琳一听慕容清峄的声音,倒是笑如银铃,“你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?”慕容清峄不愿与她多讲,只说:“你在外头胡说什么?”汪绮琳“咦”了一声,说:“我不曾说过什么呀?你怎么一副兴师问罪的腔调?”他冷笑了一声,说:“你别装糊涂,连我母亲都听说了——你怀孕?跟谁?”汪绮琳轻轻一啐,腻声道:“你这没良心的,怎么开口就这样伤人?这话你是听谁说的?谁这样刻薄,造出这样的谣言来?要叫我家里人听到,岂不会气着老人家。”
两年来的咫尺天涯(6)
他见她一口否认,只冷冷地道:“你要我做的事,我已经替你办了,咱们是一拍两散,互不相欠。你以后最好别再这样无聊,不然,你一定后悔。”汪绮琳轻轻一笑,“怨不得她们都说你最绝情,果然如此。”他不欲与她多说,伸手就挂断了电话。
等到晚上十点钟都过了,他心里着急,坐下来翻阅公文,却是心不在焉。雷少功怕出事情,留下来没有走。偶尔抬头看墙角的钟,派出去找人的侍从们却一直没有消息。慕容清峄到底是担心,“啪”一声将手头的公文扔在案上,说:“我亲自出去找找看。”话音未落,电话铃响起来。雷少功连忙走过去接,却是牧兰,像是并未听出他的声音,只当是寻常下人,说:“请少奶奶听电话。”雷少功一听她这样讲,心里却不知为何微微一沉,只问:“张太太是吧?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块?”
牧兰说:“我才出去了回来,听说这里打电话来找过我,所以回个电话,你是——”雷少功道:“我是雷少功,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约了您?”牧兰说:“我和她在云华台吃过饭,她就先回去了,我去听戏所以现在才回来。”
慕容清峄一直在听,此刻越发担心起来。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,关心则乱,当即对雷少功说:“打电话给朱勋文,叫他派人帮忙。”雷少功欲语又止,知道他必是不肯听劝的,只得去打电话。
却说汪绮琳握着电话,里面只剩了忙音。她对面是一幅落地镜子,照着一身滟滟玫红色旗袍,人慵慵斜倚在高几旁,镜里映着像是一枝花,开得那样好。粉白的脸上薄薄的胭脂色,总不致辜负这良辰。她将听筒搁回,却又刻意待了片刻,冲着镜子里的自己“哧”地一笑,慢条斯理地理了理鬓发,这才穿过花厅走进里间,向素素嫣然一笑,“真对不住,一个电话讲了这么久。”
素素淡淡地道:“这样晚了,汪小姐如果没有旁的事,我要回去了。”汪绮琳抿嘴笑道:“是我疏漏了,留你坐了这样久,只顾絮絮地说话。我叫他们用车送少奶奶。”素素说:“不必了。”汪绮琳道:“今天到底是在你面前将事情讲清楚了。我和三公子,真的只不过是寻常的朋友,外面那些传言,真叫人觉得可笑。少奶奶不放在心上,自然是好。不过常言道‘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’,我只是觉得百口莫辩。今天难得遇到你,又当面解释,叫我心里好过了许多。”
素素道:“汪小姐不必这样客气。”她本来就不爱说话,言语之间只是淡淡的。汪绮琳亲自送她出来,再三要叫司机相送,素素说:“我自己搭车回去,汪小姐不用操心了。”汪绮琳笑了一笑,只得叫人替她叫了一辆三轮车。
素素坐了三轮车回去,夜已深了,街上很安静。车子穿行在凉风里,她怔怔地出着神。适才在汪府里,隔着紫檀岫玉屏风,隐隐约约只听得那一句稍稍高声:“你这个没良心的。”软语温腻,如花解语,如玉生香,想来电话那端的人,听在耳中必是心头一荡——沉沦记忆里的惊痛,一旦翻出却原来依旧绞心断肠一般。原来她与她早有过交谈,在那样久远的从前。于今,不过是撕开旧伤,再撒上一把盐。
到了,仍是她自欺欺人。他的人生,姹紫嫣红开遍,自己这一朵,不过点缀其间。偶然顾恋垂怜,叫她无端端又生奢望。只因担了个名分,倒枉费了她,特意来自己面前越描越黑。最大的嘲讽无过于此,电话打来,俏语笑珠,风光旖旎其间,不曾想过她就在数步之外。
她对车夫说:“麻烦你在前面停下。”车夫错愕地回过头来,“还没到呢。”她不语,递过五元的钞票。车夫怔了一下,停下车子,“这我可找不开。”
“不用找了。”看着对方脸上掩不住的欢喜,心里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哀……钱于旁人,多少总能够带来欢喜吧。这样轻易,五块钱就可以买来笑容,而笑容于自己,却成了可望不可及。
店里要打烊了,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着。老板走来走去,收拾桌椅,打扫抹尘。老板娘在灶头洗碗,一边涮碗一边跟丈夫碎碎念叨:“瞧瞧你这样子,扫地跟画符似的,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!”拿围裙擦了手,走过来夺了扫帚就自己扫着。老板嘿嘿笑了笑,搔了搔头又去洗碗。柴米夫妻,一言一行这样平常的幸福,她失了交臂,便是永远不能企及。
放下调羹,却怔怔地出了神。恍惚间抬起头来,发现面前伫立的人,终于缓缓展现讶异,“张先生。”
张明殊勉强露出微笑,过了片刻,才唤了一声:“任小姐。”
他还是依着旧称呼,素素唇边露出凄苦的笑颜,这世上,终究还有人记得她是任素素,而不是三少奶奶。她却问:“这样晚了,你怎么在这里?”
张明殊道:“我回家去,路过汪府门前,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轮车。”他不过是担心,想着一路暗中护送她回去,所以叫司机远远跟着。谁知她半路里却下了车,他身不由己地跟进店里来,可是如同中了魔,再也移不开目光。
素素轻轻叹了一声,说:“我没有事,你走吧。”他只得答应了一声,低着头慢慢向外走去。
一碗芋艿冷透了,吃下去后胃里像是压上了大石。她梦游一般站在街头,行人稀疏,偶然车灯划破寂黑。三轮车叮叮响着铃,车夫问:“要车吗,小姐?”
她仍是茫然的,坐上车子,又听车夫问:“去哪里?”
去哪里?天底下虽然这样大,她该何去何从。所谓的家不过是精致的牢笼,锁住一生。她忽然在钝痛里生出挣扎的勇气——她不要回那个家去。哪怕,能避开片刻也是好的。哪怕,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。
很小很小的旅馆,蓝棉布的被褥却叫她想起极小的时候,那时父母双全,她是有家的孩子。母亲忙着做事顾不到她,只得将她放在床上玩。她是极安静的小孩,对着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。母亲偶然回头来看到她,会亲亲她的额头,赞她一声“乖”。就这一声,又可以令她再静静地坐上半晌。母亲温软的唇仿佛还停留在额上,流水一样的光阴却刷刷淌过,如梦一样。她记得刚刚进芭蕾舞团时,牧兰那样自信满满,“我要做顶红顶红的明星。”又问:“你呢?”她那时只答:“我要有一个家。”
锦衣玉食万众景仰,午夜梦回,月光如水,总是明灭如同幻境。他即使偶尔在身侧,一样是令人恍惚不真切,如今,连这不真切也灰飞烟灭,成了残梦。她终其一生的愿望,只不过想着再寻常不过的幸福。与他相识后短短的三年五载却已然像是一生一世,已经注定孤独悲凉的一生一世。
窗外的天渐淡成莲青色,渐渐变成鸽灰,慢慢泛起一线鱼肚白,夜虽然曾经那样黑,天,到底是亮了,她却永远沉沦于黑暗的深渊,渴望不到黎明。
她捱到近午时分才出了房间,一打开门,走廊外的张明殊突然退后两步,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,见她看着自己,不由自主转开脸去。她渐渐明白过来,原来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,还是一直跟着自己,竟然在这里守了一夜。
他这样痴……又叫牧兰情何以堪?她抓着门框,无力地低下头去。他终于开了口:“我……司机在外面,我让他送你回去。”
她脚下轻飘飘的,像踩在云上一样。她的声音也似精疲力竭,“我自己回去。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,刚刚走到穿堂,到底叫门槛一绊,他抢上来,“小心。”
两年来的咫尺天涯(7)
头晕目眩的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,恍惚间却仿佛看到熟悉的面孔,那双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,是永世无法挣脱的禁锢。
“任素素!”
她身子一颤抬起头,只看见雷少功抢上来,“三公子!”想要抱住他的手臂,慕容清峄一甩就挣开了,她只觉身子一轻,已经让他拽了过去。他的眼神可怕极了——“啪!”一掌掴在她脸上。
张明殊怒问:“你为什么打人?”
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转,只觉得他的手臂那样用力,仿佛要捏死自己了。只是说:“不关他的事。”
一夜的担心受怕,一夜的彷惶若失,一夜的胡思乱想,一夜的若狂寻觅,他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,她惟一的一句,竟然是替那男人开脱!
他在乎她,这样在乎,在乎到这一夜熬得几乎发了狂,却只听到这一句。她那样脆弱轻微,像是一抹游魂,他永远无法捕获的游魂。他喘息着逼视着她,而她竟无畏地直视。她从来在他面前只是低头,这样有勇气,也不过是为了旁人。
雷少功一脸的焦灼,“三公子,放开少奶奶,她透不过气来了。”他一下子甩开她,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稳,张明殊忍不住想去搀她一把,被他大力推开,“不许你碰她。”
她却几乎是同时推开他的手臂,“你别碰我。”
这一声如最最锋利的刀刃,劈入心间。她倔强而顽固地仰着脸,眼里清清楚楚是厌憎。她不爱他,到底是不爱他,明明白白,清清楚楚,终于说了出来。他倚仗了权势,留了她这些年,终究是得不到,得不到半分她的心。
他在她面前输得一塌糊涂,再也无法力挽狂澜。这么多年,这么多年——她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疼痛,每一回的希望,不过是换了更大的失望,直至今天……终究成了绝望。他从心里生出绝望来,她这一句,生生判了他的死,以往还残存的一丝念想、一丝不甘也终究让她清清楚楚地抹杀。如溺水的人垂死,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,“我不碰你!我这辈子再也不碰你了!”
意密弦声(1)
幺弦写意,意密弦声碎。书得凤笺无限事,犹恨春心难寄。
卧听疏雨梧桐,雨余淡月朦胧。一夜梦魂何处,那回杨叶楼中。
二十二
天气这样热,因为当值穿着戎装,从廊上走过来,雷少功就出了一身的汗,一进值班室,随手取下帽子,那天花板上的电扇虽然转着,扇出的也只是阵阵热风。刚刚倒了壶里的凉茶来喝,就听到铃响。值班的侍从“咦”了一声,说:“奇怪,先生不在,谁在书房里按铃?”雷少功道:“大约是三公子吧,我去看看。”
慕容清峄不防是他,低着头说:“把父亲昨天交代的档案都取过来我看。”雷少功问:“那可不是一会儿的工夫,今天三公子就在这边吃饭?”慕容清峄这才抬起头来,“是你?你如今比他们还要啰嗦,连厨房的事都揽上了。”
雷少功说道:“您有差不多一个月没回家了,今天是您生日,回去吃饭吧。”
慕容清峄“哼”了一声,说:“我这不是在家里吗?你还要我回哪里去?”雷少功见他明知故问,可是怕说得僵了,反倒弄巧成拙,只得道:“那边打电话来说少奶奶这几日像是病了,您到底回去瞧瞧。”见他不做声,知道已经有了几分松动,于是说:“我去叫车。”
正是黄昏时分,庭院里颓阳西斜,深深映着花木疏影。青石板上浇过水,热气蒸腾。阶下的晚香玉开了花,让那热气烘得香气浓郁。素素坐在藤椅上,四下里静悄悄的,只是热,热得人烦乱。一柄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,新姐走过来说:“院子里才浇了水,这里热得很,少奶奶到里面坐去吧。”她懒得动,也懒得做声,只是慢慢摇了摇头。新姐问:“厨房问晚上吃什么,还是吃粥吗?”
她点了点头,新姐去了,过了片刻,却喜滋滋地回来说:“少奶奶,三公子回来了。”她的手微微一抖,心里像是火焚一样焦灼,他到底是回来了。
她一双软底缎鞋,走在地板上亦无声无息。客厅里没有开灯,他的脸在晦暗里看不分明。她远远站定,孤零零地立在那里,等他开口。
她身后是朦胧的余晖,勾勒出单薄的身影。他久久凝望,隔着半间屋子,便是隔着一个天涯。不能逾越的天堑,他永远不能够令她为自己展开笑颜。在他面前,她永远只是低着头,沉默不言。
无力感油然而生,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脸去,面无表情冷漠地说出一句话来,“听人说你病了,有没有叫许大夫来看?”她轻轻点了点头,他脸上只有冷淡的倦意,她忽然灰了最后一分心。新姐却终究忍不住,喜滋滋地说:“三公子,少奶奶害臊不肯说——要给三公子道喜了。”
他转过脸来瞧她,她眼里却只是平静的无动于衷。那么这个孩子,她认为是可有可无,甚至,只怕是厌恶也不一定。她不爱他,连带连他的孩子也不愿意要,他竟然连开口问一句的勇气都失去了,只是望着她。
她眼里渐渐浮起苍凉的伤感……他到底是猜对了,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,不过替她添了烦恼,成了羁绊。他乏力地转开脸去,窗外暮色四起,花树的影子朦朦胧胧,天黑了。
雷少功想不到他这么快出来,知道必是不痛快,默然跟着他上车。最后终于听见他说:“咱们去吃苏州菜。”
宜鑫记的茶房见了他,自然如得了凤凰一般。笑容可掬地拥着他进去,一路忙不迭地碎碎念:“三公子可有阵子没光顾小号了,今天有极新鲜的鳜鱼。”一面又叫柜上,“去窖里取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来。”
说是二十年陈酿,也不过是店家夸口。但那女儿红后劲极佳,他与雷少功二人对酌,雷少功犹可自持,慕容清峄已有七八分的酒意。正上甜汤时,却有人推门进来,笑吟吟地道:“三公子,今天这样的日子,我这个不速之客可要过来敬杯酒。”
雷少功抬眼望去,只见她穿一身秋香色的旗袍,娉娉婷婷,正是许长宣。她与锦瑞关系极好,锦瑞将她视做小妹妹,故而与慕容清峄也是极熟悉。慕容清峄醉得厉害,只是笑,“你不是在国外念书吗?是几时回来的?”许长宣道:“回来可有一阵子啦。我记得今天可是好日子,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?少奶奶呢?”
雷少功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,连忙问:“许小姐是回来度假,还是长住?”许长宣说:“长住,以后可不走了。”见慕容清峄正瞧着自己,便缓缓低下头去。
慕容夫人从枫港避暑回来,锦瑞、维仪都来见她。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耍,母女三人便在小客厅里说话。维仪问:“三嫂今天过来吗?”慕容夫人说道:“她身子不方便,我叫她不用过来了。”锦瑞说:“我瞧老三这回混账,素素这样子,他倒还在胡闹。”维仪道:“也是奇怪,认识长宣那些年了,三哥怎么这会子瞧上她了?”
锦瑞道:“我看长宣糊涂。”慕容夫人却说:“长宣才不糊涂呢,是老三糊涂。”又说,“锦瑞,你可别小瞧了长宣。”
锦瑞心中不悦,隔了几日,便约许长宣出来喝茶。见她穿一身雪青色云纹暗花旗袍,不由道:“怎么穿得这样素?”长宣微笑,“近来觉得淡雅一些好看。”锦瑞便说:“长宣,我们家老三你是知道的,他顶会伤人心了,你可别上他的当。”长宣笑道:“大姐说哪里去了,近来是和三公子常常一起,不过是吃饭喝茶罢了。”锦瑞见她这样说,心里倒明白了几分,不由颇有几分不悦,只说:“那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过了旧历年,慕容夫人惦着素素产期将近,怕她独自在外疏于照料,于是叫她搬回双桥,就近照拂。慕容清峄回家自然是蜻蜓点水,应个卯就走了。
天气一天一天暖和起来,素素在庭院里散步。刚刚走过花障,忽听到熟悉的声音,正是维仪,那声调却有几分气恼,“三哥就是糊涂,眼见着三嫂要生了,连家也不回。”那一个却是锦瑞,“可不是,许长宣倒拿得住他。”素素不欲窥听,转身便走,谁想急切之下扭到腰,腹中却是一阵抽痛,忍不住“哎哟”了一声。锦瑞与维仪连忙走出花障来看,见她痛得满头大汗,维仪先慌了手脚:“三嫂。”锦瑞说:“这样子像是发作了,快,快去叫人。”一面说,一面上来搀她。
素素痛得人昏昏沉沉,慕容夫人虽然镇定,却也在客厅里坐立不安。坐了片刻,又站了起来,隔了一会子,又问:“老三还没回来?”维仪说:“这会子定然已经快到了。”锦瑞倒还寻常,只是道:“母亲你也太偏心了,当年我生小蕊,也没见您这样子。”慕容夫人道:“这孩子……唉……”正说话间一抬头,见慕容清峄回来了,只见他脸色苍白,于是安慰说:“瞧那样子还早,你别担心。”话虽这样说,慕容清峄只是坐立不安,困兽样地在那里踱来踱去,不时向楼上张望。
意密弦声(2)
入夜后下起雨来,过了午夜,雨势越发大起来。只听得窗外树木枝叶簌簌作响,那风从窗隙间吹来,窗帘沉沉的,微有起伏。慕容夫人只觉得身上寒浸浸的,回头轻声叫用人,“叫他们将壁炉生起来,手脚放轻些,别吵到素素。”又对锦瑞、维仪道:“你们两个先睡去吧,这会子也落了心了。”维仪低声笑道:“这时候叫人怎么睡得着?总得等她们将孩子洗好了,抱出来咱们瞧瞧才睡得着。”
壁炉里的火生起来,红红的火光映着一室皆温。慕容夫人见素素是精疲力竭了,睡得极沉,几缕发丝粘在脸上,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,雪白的脸孔上只见浓密黑睫如扇轻合。一抬头见慕容清峄目不转睛瞧着素素,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。
护士小姐抱了孩子出来,维仪首先接过去。轻轻“呀”了一声,说:“三哥你瞧,这孩子五官真是精致,长大后定然是个大美人。”慕容夫人微笑道:“她爷爷已经打电话回来问过两次了。”锦瑞“哧”地一笑,说:“父亲终于做了爷爷,只怕高兴得会提前赶回来呢。”又说:“老三,你是不是高兴傻了,连话也不说一句?”维仪却道:“我知道三哥,他为生了女儿在赌气呢。”慕容夫人道:“女儿有什么不好?明年再生个男孩子就是了。”又说,“咱们别在这里了,看吵醒了素素。孩子你们也看到了,快回房去睡吧。”
她们走出去了,慕容夫人又嘱咐了护士几句,这才回房去。孩子让护士抱去了,屋子里安静下来,素素昏昏沉沉,只觉得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。那手是极暖的,叫人贪恋。她以为是慕容夫人,矇眬里含糊地叫了一声:“妈。”又昏昏睡去了。
慕容清峄久久凝望着她,她的手还轻轻搁在他的掌中,柔软微凉,只有此时,只有此刻,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她,她才不会避开他。她受了这样的苦,不曾对他吐露过一句,不曾向他倾诉过一句,甚至,对着慕容夫人,也强如对他。
手伸得久了,渐渐发麻酸软,他却盼着天永远不要亮,这样的时刻,可以再长久一点,再长久一点。
慕容沣公事冗杂,第三天才回到双桥。慕容清峄去书房里见他,只见侍从在一旁研墨,慕容沣正搁下笔,见他进来,说:“你来得正好。”慕容清峄见宣纸上,写得四个字,轻轻念出声来:“慕容静言。”知道出自《诗经》中的“静言思之”。慕容夫人在一旁道:“好固然好,就是太文气了。这两天大家都叫她囡囡,这个||乳|名看样子是要长久叫下去了。”
慕容家族亲朋众多,慕容沣素来不喜大事铺张,但此番高兴之下破例,慕容夫人将弥月宴持办得十分热闹风光。囡囡自然是由素素抱出来,让亲友们好生瞧上了一回。大家啧啧赞叹,汪绮琳也在一旁笑吟吟地道:“真真一个小美人胚子。”又说,“只是长得不像三公子,倒全是遗传她母亲的美。”维仪道:“谁说不像了,你瞧这鼻梁高高的,多像三哥。”汪绮琳笑道:“瞧我这笨嘴拙舌的,我可不是那意思。”只见素素抬起眼来,两丸眸子黑白分明,目光清冽,不知为何倒叫她无端端一怔,旋即笑道:“三少奶奶可别往心里去,你知道我是最不会说话的,一张嘴就说错。”
宴会至深夜方散,慕容清峄送完客人上楼来,先去婴儿室看了孩子,再过来睡房里。素素还没有睡,见他进来,一双黑漆漆的眼睛,如最冷清的星光,直直盯着他,不怒不哀,却叫他又生出那种彻骨的寒意来。这寒意最终挑起本能的怒意,“你不要这样看着我,我说过不碰你,这辈子就不会再碰你!”
她的眼如深潭里的水,平静无波。许久,如常缓缓低下头去,像似松了口气。他心里恨毒了她,她这样对他,毁了他的一切。以后的半生,都会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绝望与残酷。她轻易就将他逼到绝路上去,终究逼得他冷冷地说出一句话来,“你别以为可以如意,将我当成傻子。”
她重新抬起眼来,仍是淡然清冽的目光,仿佛如月下新雪,直凉到人心里去。她终于开了口,说:“你这样疑心我?”
他知道她会错了意,但她眼底泫然的泪光终于令得他有了决然的痛快。她到底是叫他气到了,他宁可她恨他,好过她那样淡定地望着他,仿佛目光透过他的身体,只是望着某个虚空。对他这样视若无物,他宁可她恨他,哪怕能恨得记住他也好——她这样绝情残忍,逼得他连心都死了,他已经是在无间地狱里受着永世的煎熬。那么就让她彻底地恨他好了,能恨到记住他,能恨到永生永世忘不了他,总胜于在她心里没有一丝一毫。他脱口就说:“不错,我就是疑心你,疑心那孩子——连同六年前那一个,焉知是不是我的儿子?”
她浑身颤抖,心里最大的痛楚却被他当成骗局。原来在他心里,她已经如此不堪。隔壁隐约响起孩子的哭声,原来她错了,连最后一丝尊严他都这样吝啬不肯给予,他这样恶毒,将她肆意践踏,而后,还可以说出这样冷血残酷的话来。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,她绝望地扭过头去,不如不将她带到这世上来,原来襁褓之中等待着她的就是耻辱。她被如此质疑,他竟然如此质疑她。
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,一声声仿佛能割裂她的肝肠,眼泪夺眶而出,她轻轻地摇着头,眼里只剩了最后的绝望。那神气令他心里狠狠抽痛,不祥的预感涌上来,他扑上来抓她的手,她死命地挣着,他不肯放,她用力向他手背上咬去,腥咸的血渗入唇齿之间,他依然死死箍住她不肯放。她到底挣脱了一只手,用力一扬,“啪”一声重重扇在他脸上,她怔住了。他也呆了,渐渐松开手,她猛然转身向门外冲去。他追上来,她几乎是跌下楼梯去,每一步皆是空的,每一步皆是跌落,痛已然麻木,只剩下不惜一切的绝望。她宁可死,宁可死也不要再活着,活着受这种屈辱与质疑,活着继续面对他。他这样对她,她宁可去死。
廊前停着送客归来的汽车,司机刚刚下了车子,还没有熄火。她一把推开司机上车去。她听?br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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